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禤海堂穿着一身鹦哥绿衣裳来了,连头上都还簪着花,只看衣着,俨然像个恣意放浪的长安游侠儿,但那一股脊背笔直的紧张感以及双眸不经意看人时带着的锋利感,仍然可以让人清晰的和那些佩刀骑马,呼朋唤友的游侠儿区分开来。
他见到赵朴真也就是施了个礼问:“妹妹想要去哪里耍子?”这妹妹叫起来倒是自然得很,仿佛当真有这么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妹妹。
赵朴真问:“禤大哥这些日子在长安,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禤海堂点了点头道:“繁华和吃喝玩乐上,比洛阳是差了些,但耍的地方还是不少的,就是人太杂,不适合妹妹去,这边出头露面的妇人也少一些,闲汉太多,和京里不一样,若是妹妹想要玩,我建议就去咱们家的望海楼玩,那是咱们家的产业,给妹妹留个最大的包厢,有最好的景色,能看着江边的,点几样精致菜色,然后那楼子中间的戏台里,是全天都有小戏、杂耍、说书、唱曲儿轮着演的,妹妹在那边可以耍上一天都可以,然后想买什么东西的,只管吩咐一声,自有店家带着货送上门给您挑,也省得到处走着累。”
赵朴真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眼:“禤大哥可习惯这边的生活?会不会耽误海上的生意?”
禤海堂笑了下:“妹妹就不必操心了,爹还健壮,手下也有不少能干人,比如那个叫石头的,真正的不要命的狠人,厉害得很,你只管放心,我在长安也有一盘子生意呢,从前爹就一直念叨着北边这些生意没有个可靠的人把着,容易得罪权贵,因此咱们北边的生意一直是收着做,没怎么敢铺开,如今我过来,这边就好多了,大掌柜们全都闹着说要来拜见你,全都被我拦住了。”
赵朴真看他利落豁达,和从前那阴郁的样子确然有些改变,微微有些意外,又笑问:“你在长安,可还见到公孙先生兄弟俩?”
禤海堂摇头:“王爷应该另有安排,王爷智珠在握,想来迟早我们还有见面的那一天的。”
赵朴真看他这言语,又是和从前不同,多了一分通达之意,心下暗自诧异,但心里还念着自己的事,没想太多,和禤海堂定了时间,便自回了园子。
李知珉这些日子应该是忙着自己的事,时时在前头,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只托了文桐过来打个招呼,大概也是早就预料到会这么忙,没时间陪赵朴真,才稍微宽了些让赵朴真在禤海堂陪同下外出,虽然这外出,也仍然是从人严密保护下的外出。
应夫人焦灼难眠,这一日起来没多久,却得了应无咎的消息:“母亲,那边放出纸鸢来了,还剪断了!我已让人捡了过来,今日风大,想来是看好了时机,剪断以后飞了很远,我好不容易才差人去,避开耳目,用箭给射了下来。”
应夫人又惊又喜,忙问:“是桃子,还是如意?”
应无咎脸上神情却有些诧异:“不是桃子,也不是如意。”
应无咎将那纸鸢捧了出来,却是一只中规中矩地蝙蝠:“里头倒是有一封信。”
应夫人打开看了下,里头果然是原样的密码,她想了下笑道:“若是真的是桃子,我反倒要怀疑是不是秦王布的局了,她毕竟要为孩子着想,岂会看到一封信就轻信于我——但这反而暴露了,她果然是不愿意被留在这儿,做一只关在金笼中的鸟儿的。”
应无咎忍不住问:“信里写了什么?”
应夫人道:“她要面谈,后日白天,望海楼。”
天气晴暖,太阳晒在肌肤上,甚至已微微有些热度。
赵朴真坐在精心收拾过的望海楼内的包厢里,果然感觉到了十分精心的准备,极好的菜色,而且为了体贴这位南来的“夫人”,酒楼居然还精心准备了好些十分地道的粤菜,据说连鸡,也是南边带过来的,果然和北边的鸡不一样,十分鲜嫩滑软。
楼里的戏台在中央,然后四周的围楼上一个个包间都有着观看戏台的栏杆,可以倚栏观看,也可以放下珠帘,不受人打扰,一边欣赏戏台,一边小休。
赵朴真看了一会儿戏,禤海堂便笑着过来问:“按妹妹的要求,约了做衣服的几家店过来,只是,咱们家也有好几家衣服店的,如何倒要在这家做?”
赵朴真道:“妈妈们说这几家做的花样子新鲜,就是成衣也十分出色,便想着试试看。”
女人永远对试衣服这件事的兴趣更大于衣服本身,禤海堂见过白英和白夫人曾经在店里试过一天的事,自然明白,也只是笑着叫人去通传,又叫人拿了两面一人高的大镜子过来,笑道:“这个给妹妹试衣服好用。”
赵朴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镜子,照得人身上纤毫毕现,清楚明亮,也觉得十分新奇,照了一会儿,就见外边有人通传:“霓裳坊的人来了。”
要试衣服,禤海堂自然要回避,他笑着和赵朴真说了句:“那妹妹慢慢试,我在隔壁包房,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仆妇领着几个小丫头,抱着满满的包袱和布匹进来,其中一个妇人看了他一眼,涂了过厚水粉苍白的脸以及不应该属于一个仆妇的过于明亮的双眼,让有着野兽一般直觉的他微微一怔,走出来以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头已开始试衣服了,想着这楼里门口都把守好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装作有些不经意问守在门边的文桐:“今儿环儿姑娘怎的没陪夫人来?身旁一个人都没有,试衣服难道还让夫人自己来。”
文桐笑道:“环儿姑娘本来是要来的,但是早晨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泄肚,夫人就让她留着了,咱们也说要让其他人伺候夫人的,但是您也知道,这园子里伺候的人本就少,夫人又不喜欢用不熟的人,试衣服自有店铺的人伺候,夫人说不带别人了,我也拗不过她,也就算了,高夫人若是在,倒好,可惜高夫人听说也有孕了,不大出门,咱们家夫人,就是个不爱劳师动众的性子。”
禤海堂目光闪动了下,没有继续说话。
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下又穿上,一个仆妇笑着说着话:“这件花色鲜亮,夫人穿着显得皮肤白。若是不喜欢,我们还有几匹颜色沉稳些的。”
换衣服的人,却是一个小丫头,她站在镜子前,尽忠职守地一件一件衣服的脱下又换上,
赵朴真和应夫人面对面坐着,神情凝重:“夫人……信中所说,都是真的?”
应夫人已经抬眼看着赵朴真,眼圈已红:“我一直以为我的亲女儿在上官家,一切荣耀归于她,在范阳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着,原来我的女儿长这么大了,什么都不需要验证,只看容貌,我就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就像上官谦那老狗,只要见你一面,也就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上官嫡女!你和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恨我已容貌不在,否则何须费力找什么证据!”
“我们时间不多,你想离开秦王吗?”应夫人语速轻而快:“我知道你给他生了孩子,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上官筠暗地里带走,幽禁起来,要挟上官家,认回你,你且就在长安住着,等来日大业一成,你恢复身份……”
“夫人让上官家认回我,想来也是要借着我已给秦王生下孩子的既成事实吧?但是这样操作,对夫人,也是一个伤害吧?毕竟夫人的过去,怕是会被有心人翻出来,您是诈死之身,风险很大吧。”赵朴真脸色平静,打断了应夫人的话:“当初上官麟认出了我,但上官家仍然放弃了只是一个不受宠的闲王宫婢的我,而选择继续扶持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上官筠,是因为上官筠更有利用价值。今日夫人和上官家再次将我认回,幽禁上官筠,是因为上官家需要这个嫡长子,所以又让我这个所谓的亲女儿,嫡长女归位。”
“从头到尾,我和上官筠,都只是一个趁手的工具而已,相比之下,上官筠也很不容易,她以她的才华,证明了她对上官一族有用,然而却将因为自己的身份,苦苦谋划了这么久的一切,将要付诸流水。”
“无论是上官家,哈还是秦王,又或者是夫人,是否曾经真正看过赵朴真,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呢?而不是嫡长女的身份或者是秦王嫡长子的母亲的身份。”赵朴真声音微微颤抖,这些日子她想了太多:“我恋慕秦王,可是却没办法接受自己只是对他有用,才得以留在他身边,同样,我不愿意回到上官家,成为整个上官族追逐名利的工具,当他们选择了上官筠的那一刻,上官筠的确就是他们的女儿。秦王娶她的时候,也是因为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而这时候告诉他上官家的女儿原来这么巧,是生了你嫡长子的赵朴真啊,然后大家都皆大欢喜,将这个面目模糊的王妃,换成我……请问这个人,是谁不行呢?一切都只是利益和机遇,上官筠运气好,被误认为是上官家的女儿,于是有了今日,而我运气好,生了嫡长子,有了利用价值,所以应该恢复身份。”
“可是谁是真心将我当女儿疼爱,谁真正在乎过我这个人?”一行泪水落了下来,赵朴真脸上却仍然冰冷而倔强:“夫人,您若只是觉得,赵朴真只有变成秦王妃,回到上官一族,才是您的女儿,那很抱歉我做不到,我宁愿永远做那个不知道父母,却真切知道自己在这世间生存着的意义,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谁的女儿,谁的王妃,谁的附庸,我,就是我。”
应夫人看着赵朴真,忽然上前拥抱她,泪水落了下来:“果然是我的女儿——我何尝愿意你回上官族?我早已和他们决裂,只是为着麟儿,你哥哥……你不要怪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想着既然你也喜欢秦王,我不妨和上官家商量,给你一个最合适最尊容的位置,既然你不稀罕,我自然是愿意带着你离开,咱们母女俩一块儿过!”
“只是,你真的舍得下王爷?”
赵朴真一张脸苍白,嘴唇微微发抖:“我需要些时间想一想,但是,我如今很明确我不愿意成为一个附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