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号当铺

深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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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玫满意地离开丈夫的大腿,双脚站到地上。公爵看着妻子旗袍下的一双纤巧小腿和精致的鞋面,感觉无限依依。她那么美丽,他舍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楼下开始工作,他也不舍得。

    鲍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号当铺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鲍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含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鲍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鲍爵走过茶庄大堂,他的伙计便对他说:“李老板,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棒三尺看看我手心内的是什么茶?”

    伙计张开手,内里是茶叶一撮,形态真的难以辨认。

    鲍爵走着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放工时间,不要浪费脑力嘛!”然而多走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出答案:“冰清玉洁黄山毛峰!”

    伙计满意了,他把茶叶放到鼻前,响应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伙计则说:“李老板百发百中!”

    鲍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他喃喃自语:“猜茶叶有什么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间厢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ellington的爵士乐,这一首是blackandtan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二楼有三个房间,并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是中间,好像有点犹豫了,最后他决定由中间那一间步进,一边行一边说:“美人”

    中间的房间却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点落空,他猜不中。爱着那个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含蓄,双手手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鲍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摩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鲍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鲍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鲍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鲍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鲍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逃陟绒,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鲍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后,热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鲍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鲍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间的乳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热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鲍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鲍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热。玫瑰贪求着旗袍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鲍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含着男人不明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热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热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

    第7号当铺日夜充满着茶香,狮峰龙井的清幽,乌龙茶的桂香,大红袍的清逸,铁观音的兰花香,白毫银针的淡薄,祈门红的甜花香混和在这神秘的空间内。小玫早已惯了茶的味道,但有时候还是莞尔,倘若茶有助清醒头脑,因何这当铺内的所有人脑筋都不灵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许,是这片茶香正中带邪,于是便教人混淆。这里,怎会没有魔法?

    愈想愈悲凉。在玫瑰田中的爱意内,她跌堕在一个悲观的循环中。

    爵士乐为这房间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愿她如音乐,因为音乐不会老。

    不知为什么,在拥抱的温暖内,情绪便堕进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迷离地,明明应该更幸福,可是却变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叹息,混进了乐韵中。

    每一夜,二楼传来小号、色士风、喇叭、钢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乐,每一声音调,为这茶庄带来夜间的情调。

    鲍爵在阁楼表达他的爱意,小玫则在爱情中胡思乱想。当铺内的其它人呢?他们轻盈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

    阿忠在他的房间内数着他那神奇钞票,一叠钞票,他可以愈数愈多。许久许久之前,他穷得连吃的也没有,但今天,他要多少钱便可以数出多少钱,在金钱上,他享有了无限的幸福。

    阿孝则在他的宿舍中与妻儿共聚,本来这并不怎么特别,只是,三十年前,阿孝的妻儿早已不在人世。公爵为了不想阿孝伤心,他唤回了他妻儿的影象,让他可与妻儿有形无肉的影象一起生活,直至一天他对他们的思念终止。

    阿仁是天皇巨星,他的房间可随时变成一级演唱会的场地,至于观众,他希望有多少便多少。七十三岁的阿仁,外形肥胖,行动迟缓,但穿上那套钉满珠片的蓝色牛仔衫裤后,模仿猫王仍有七分相似。他心情佳的时候便在舞台上高歌,弹结他,狂野地挥动咪座,台下观众尖叫欢呼。阿仁随时随地都得到了万众一心的爱戴。

    阿爱喜欢旅行,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当门一打开,他便能与他的家人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毋需乘坐令人窒息的长途飞机。世界上所有地方他也去过,但去完可以再去,只要他有心有力。

    阿礼是电视迷,他的房间好比世上最先进的电视台控制室,四十部大电视包围着他,他爱看世界上任何一个电视节目,只要一声号令,便会得偿所愿,他的房间,令他感觉自己如同电视界大亨。

    阿义喜欢与女孩谈情说爱,本来以他的六十八岁尊容,认识女孩子有一定困难,然而在他的房间中,所有他梦想的对象也愿意与他花前月下。昨天才来了一名粤语片时代的女星,今天是前度香港小姐,明天他约了他的初恋情人,她虽然已出嫁,但仍然不介意回来看他。这些美人,全以一生中最光芒的状态来与阿义相会,在她们心目中,世上有一位白马王子,就是第7号当铺中的阿义。

    阿廉则最想做警察,但他一向有口吃,体质也瘦弱,跑半段路也会哮喘病发,因此他在年轻时投考不到,梦想落空了。他在房间内,摇身一变成了总警司,负责策划最高难度的案件。他指挥若定,正义凛然,肩负保障全城市民安危的责任。

    在第7号当铺内,所有尽心尽力的员工都会达成任何梦想中的愿望,这是公爵答应过他们的。他们跟随他,他便为他们带来落实的愿望,四十年来,没有人曾经失望。

    并不直接隶属当铺的茶庄伙计,生活也优悠,他们可随意做自己爱做的事,只要能为这神秘的地方守秘密,生活便万事如意。因此,这些老伙计有的坐劳斯莱斯上班,也有常见报做名流,养马投资建筑高尔夫球场;然而实际上,他们是茶庄老伙计,每天泡茶研究茶艺,他们是小玫少女时代的旧相识,她把他们带在身边。

    世上再没有一间公司有如此感动人心的福利。第7号当铺内,有最善待员工的老板,他让每个为当铺服务的人都梦想成真。

    换了一首音乐,那是billieholiday的igotitbadandthatain'tgood。黑人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软了又软。

    鲍爵在放下小玫之后,便让她倚着自己来说话,他如女人般,更享受的是这一刻。可以拥抱着爱人,回味诞生为人的最亲密触觉,他吻她的额角,望向她疲累的半开合的眼睛,他是无比心满意足,顿觉怀中人性感无比。

    然后,就是情话绵绵。

    鲍爵问小玫:“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流行一种治疗法?医生把人催眠,让他们回到前世又前世,然后治疗今世的苦难。”

    小玫抑压着她的忧郁,抖擞起精神。

    她仰脸哄了哄丈夫的下巴,问:“有那样的事吗?”

    鲍爵说:“有一个病人很害怕置身于细小而封闭的空间,譬如升降机之内,在那空间内,她会有窒息的感觉。原来,在这个病人的数十次前生中,是埃及法老王的侍女,当法老王逝世之时,她被选中陪葬,她被要求服下葯物,然后活生生地被活埋,在那封闭的墓室中,她尝到了以后多次轮回也抵抗不了的恐惧。在接受治疗后,她便明白自己前生所受的苦,因此对升降机便少了抗拒感。”

    小玫说:“很不错嘛。”

    鲍爵笑说:“以后她不用再爬楼梯。”

    小玫笑“这个很重要。”

    鲍爵又说:“不如我们也去被催眠。”

    小玫望了望他“你很好奇?”

    鲍爵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相爱。我们以往的生生世世可会是相爱而历尽劫难的情侣?因此今生被补偿,一次爱过够。”

    鲍爵的声音温柔,小玫在感动中嘴唇微震,在这动人的情景中,她哀伤起来。

    鲍爵又说:“这一生中,我最快乐的是得到你,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

    小玫合上眼,眼眶发热。

    鲍爵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永不永不。”

    小玫有点气虚力弱,也有点哽咽“没有我,你还可以有世上任何一个女人。”

    鲍爵微笑,带着恋人的梦幻“你明不明白?我只想要你。”

    他把妻子的脸埋于胸膛。他数十年来没间断地说出这些话,一晚又一晚,真心真意。他的爱如深海,小玫想要多深便有多深。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愿望,他永远地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她便是他的愿望,他看

    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世间一切最美好的,已成真。

    小玫睡去了,公爵轻抚她的脸,爱怜地轻轻放下她,为她盖被子,给她一个吻。然后,他走下床,回望床上的她,确保她睡了,他才再向前走,走到房间门前,他再回望多一次,那床上有他的瑰宝。

    他没有能力不爱她,没有能力删减他的爱。只是从床上分离,也如此依依。

    当这里所有人都安睡时,只有公爵一个人不用睡,自二十多岁以后,他便未曾睡过,未曾衰老过,他有世人都向往的超级体能。

    他走进他的裁衣房,要为小玫造一件新旗袍。这些年来,小玫的每一件衣服都出自他的双手。衣服是用来覆盖躯体,他不容许她身上的衣服来自别人的双手,她的身体,只能被他一个人触碰,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他对待他的所爱,霸道而疯狂,然而又温柔无双。

    裁衣房内有数百匹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上好布料,用来给小玫造旗袍。怀旧的阴丹士林色布、印花绸、纱罗、香云纱、夏布、缎面起绒、丝、条格织物、印花棉一匹匹搁在架上,他伸手拉下来,就如拉下一扇帘幕,在帘幕中,他穿梭为妻子作出选择。

    哪样的旗袍她穿得最美?要她华贵高傲,如上天派下来的女神。忽然,公爵又希望她神秘,神秘如宇宙最远也最美的一角,叫人盼望,但又叫人捉不到。

    他挑选了一幅镂空的黑布料,黑色的一片,全是通心的玫瑰,玫瑰的中心,暗暗地闪着一抹瓦红,然后在玫瑰的连结上,又有不显眼的深紫。这幅不错,可以造一件低领偏襟的,衬蝴蝶盘形扣,捆边用浅香捆,夹里是深紫色的丝,尽处缝上蕾丝花边,这样,镂空的黑色布料上,可以低调地透出幽深的紫色。

    鲍爵画纸样:前裙片、后裙片、领位,裙衩要开得高。剪出纸样、裁布,然后坐到衣车跟前,衣车发出了起劲的节奏。

    鲍爵是资深旗袍师傅,他从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乐趣。如果一个人要有嗜好,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像这样的一件旗袍,两个晚上他便可以完工。

    这夜,他专注地在衣车前工作,享受数小时的心无旁骛,集中精神完成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减除再多的压力。然后,他望望窗外的月亮,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停下衣车,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继而离开这个房间,步回寝室。

    懊没有错,他有经验,每次都很准时。他推开房门,脚步不愠不火,走到床前,便看见血水一片。

    小玫气如游丝,印花床单上躺有脸色煞白的她,以及她割脉自杀的左手。血水染成的形状,也如花朵。

    鲍爵拿来原本放在床边的丝巾,替小玫的手包扎,小玫脸上淌泪,眼神悲凄。

    鲍爵也没有怎么激动,只是说:“你很自私。”

    小玫流泪的眼睛更凄凉。

    鲍爵继续说“你明知我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小玫哽咽:“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仍可威胁你。”

    鲍爵说:“我不怕他。”

    小玫摇头“我怕我自己。”

    鲍爵抱着她的脸来亲,他的眼眶也红了“别傻。”

    小玫说:“你看我,已比你年老那么多,就算我今日不死,迟早有一日也会死。”

    鲍爵的目光坚定,望着前方“我不会让你死。”

    小玫凄苦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鲍爵仍然是这一句:“你不能死。”

    小玫静静地落泪,然后公爵知道,是时候说了:“窗帘!谜底是窗帘!”

    小玫一听,便目瞪口呆,眼泪不再流下,她被催眠了。

    饼去的日子,公爵说过汽车、电话、印刷机、芒果、美国、童年、圣诞大餐、考试、灯泡他说过很多很多答案谜底的答案。

    “谜底是”

    小玫每逢听见这三个字,便不再激动。她入睡了。

    鲍爵把她手腕上的丝巾解下来,俯头在渗出血水的伤口上深吻。

    这一吻是长长的,像吸血僵尸亲吻着他所爱的女人那样,那个女人便在吻中被麻醉了,她半闭上眼,微微喘气,接下来,思想逐渐远去,她遗失了记忆,忘记了知觉。

    鲍爵放下她的手,小玫手腕上的割痕无影无踪。他轻拭唇上的血,把妻子抱往沙发上,然后便换上没有血渍的床单,床褥的表面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公爵考虑何时要换一张新的,通常平均每一个月便要换一张新床褥。

    铺了床单,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失去了知觉的她特别轻盈。他凝视她哭过的脸,轻轻触摸,他知道明早她醒来,就会忘记这一刻的忧伤,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自杀过,她会开开心心地做人。这个循环重复了十年她自杀,他为她治疗伤口,然后又到了翌晚,她的情绪又再陷入低潮,再一次想死掉。

    她总说她拖累他,她总嫌自己老。公爵摇头,又用手指捏着鼻梁,他整张脸也在发酸,然后,痛哭的是他。

    “你不会拖累我,你也不老。”

    一整天,最心力交瘁是这一刻。

    再刁难的客人,再不如意的事,也及不上这一刻的苦痛。他爱她,但她总想办法离开他。

    “你很自私,你不能死。”他呜咽。

    他是属于她的,她主宰他的生命。所以,她不能死。

    她死了,他也不能活。

    她的脸那么平静,她不知道她把他伤害得有多深。

    他哭得面容扭曲,像个刚被大人遗弃的小孩,在不安全中深深地惊恐,不明白为何他依赖的人要遗弃他。

    这样一个想着离他而去的女人,他不知怎样去留住。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直跪到天吐白。她自残,而他为她的自残而惩罚自己。

    恐惧每一晚也会重复,自十年前到如今,这是一个安排,有人知道,什么最能打败他。

    这时分,当铺内的人仍未苏醒。公爵的哀伤渐过,他在小玫的床前站起来,确定了小玫无大碍,便走出寝室,沿路而上,三楼一整层是他的书房。

    肉眼看有三千呎,像图书馆那样充满藏书,一本并一本,以书脊示人,亦分门别类,天文、科学、哲学、历史、文学、宗教、生物、管理、消闲以作者的笔划或英文名字次序排列。公爵在书架前擦身而过,一直向前走,最后,他的步行突破了三千呎的规限,明明那该是最后一步,再多一步便是墙身,但只要他欢快,他可以任意多走许多步;每走一步,书房就自动伸长,新生出来的空间,便补添了公爵未看过的书本。

    他需要知识,知识便为他增长。

    这些年来,平均每两天他就看完一本书,他步过的范围,早已超过了三千呎。四千呎?五千呎?六千呎?他没有计算出来,就是愈行愈远。他渴望知识,他亦知道,他只有不断行这条路。只有知得愈多,最后,他才会赢。

    鲍爵望着书架上的新书,今天,该看哪一本?这一本书说及与世上诸神沟通的方法,他拿下来翻了翻。书的主旨是,人心要正直纯正聪明,神明才会与他有感应;人要与神同一个程度,神才愿意眷顾人。另一本是一百个改造基因的可能,预言将来的人,在母体子宫内之时,就可以接受基因改造,从而培养出更优秀的人类。

    有一本谈及恐惧,公爵看到标题便被吸引着。他翻开第一页的第一句,当中说:“恐惧

    ,是最浪费力量的。”他的视线便停留在这一句之上。他知道,他要看这本书。

    正打算捧着书继续看,抬头便看见一个人由书房的正门进入,那个人动作利落轻快,开门又关门。那个人身穿剪裁一流的西装,但没有结领带,他的黑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那个人的发型修剪得刚刚好,而最好看的是他的笑容,永远神采过人,魅力无限。

    这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气度十足,眼神明亮含笑。他正步向公爵,用一种熟悉的神态朝他而行。

    这个男人极好看,比公爵还要好看,因为他有一种胜利的气质;而这个男人,也是公爵。

    西装公爵首先说话:“哗!又看书!”他的表情蕴含赞扬,但公爵看上去,却察觉了他的不屑。

    鲍爵把书合上,他说:“最有力量的是知识。”

    西装公爵微笑着响应:“哲人的说话:别以为有能力无所不知。”

    鲍爵缓缓地说:“我只是企图追上你。”

    西装公爵听后感到兴奋,他转了一个圈,张开双手,动作富节奏感。他瞇起眼又张开,露出一个愉快又带着鄙夷的笑容,他说:“我还以为我买了一个奴隶,谁知我买了一个主人。”

    说罢,自己哈哈大笑,向上仰的下巴,线条极优美。公爵从来没有留意自己有这样好看的下巴,他是望着他才看到。

    鲍爵告诉跟前这个比他英俊又占了上风的同体男人:“你叫我办的事我办了,我与第11号当铺合并。”

    西装公爵斜眼看着他,右手潇洒地掠了掠额前的头发“我觉得你没有按照我的说话去做啊!你倒做了好心。我以为你明白,我要你铲除他们。”

    鲍爵说:“我可怜那个女人。”

    西装公爵摆了摆手,做出一个不赞同却又带点風騒的表情“那种女人,早些消失无人惋惜。”

    鲍爵说:“不必计较她的为人,要可怜的是她这个人。”

    西装公爵皱着眉沉思,继而问:“这是谁人说的话?”

    鲍爵告诉他:“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西装公爵夸张地恍然大悟,他说:“我忘记了我和他很熟络的。”

    鲍爵说:“放心,我很快会使她不能存在。”

    西装公爵说:“就是嘛!快点!我已厌倦了她!”他竖起食指,摇了摇,配合他似是而非、玩世不恭的表情“厌得很!”活像世俗的花花公子玩厌一个女人。

    鲍爵觉得有话一定要向他说“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西装公爵随即把双臂用力向后伸,脸仰天又垂下,流露着那种假装的不耐烦“都说,我是买了一个主人!”

    鲍爵一直平静,他说出他的要求“你不要再叫小玫自杀。”

    西装公爵像是听到世上最出奇的话那样,他反问:“我有叫过她自杀吗?”顿了顿,他就张开双手,瞪着眼说:“她自己要死吧!”

    鲍爵只是望着他。

    西装公爵说:“难道她厌倦了你?”说过后,又径自大笑,哈哈哈,笑声铿锵。鲍爵心有怒气,但又不想发作。

    西装公爵大笑后,便指着他的鼻子,问他:“告诉我”

    鲍爵便等待着他说下去。

    西装公爵说下去:“谁的身上有一条腰带,腰带上写着‘智者的智能,将会被爱的欲望所偷去’。”

    鲍爵回答他:“爱神aphrodite。”

    西装公爵瞳孔张大,眉飞色舞“答中了!”

    鲍爵没作声。

    西装公爵说:“你是知道的。”

    然后,西装公爵又问:“告诉我”他出题目“古罗马哲人西塞罗说过什么有关爱情的话?”

    鲍爵回答:“人需要爱情,智能再高的人也逃不过。但当人在爱情中,需要的却是智能。”

    西装公爵交叉双手,站于门前,围着公爵转了一圈,说:“你看你,你是知道的。”

    鲍爵木无表情。

    西装公爵停了下来,把鼻尖凑近他的耳畔,喷出一口冷空气,然后说:“但知道是无用的,你要跟着来做!要不然,你凭什么超越我?”

    当公爵把眼珠溜向西装公爵的脸上时,在四目交投的一剎,西装公爵又狂笑了。

    他连续笑了很多声,继而站前一步,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鲍爵望着他的样子,看着他由狂笑变成收敛,最后化成阴冷,在最寒酷的当中,这张脸变得很白,白中透青。公爵坚定地望着这张脸上阴邪的双眼,看着这双眼褪色至透明,然后整张脸也在空气中逐渐隐没了。在差不多完全消失之际,这影象向前移,进入了公爵的血肉之躯,公爵的身一摇,已淡退得近乎无形的影象,才又从公爵背后走出来,消失了。

    分明是故意穿过他的身体而行,显示了一种为所欲为。

    鲍爵用手掩着脸,低叫了一声。

    这姿势维持了许久。

    原本想看的那本书早跌到地上,翻开的第一页的头一句仍然是:“恐惧,是最浪费力量的。”

    当脸由手心释放之后,他就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他设法联想一些轻松的事情,譬如,如果他仰起下巴笑,效果可会比那个自己更好。

    他用手扫了扫下巴,仰脸向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最后停在嘴角的,是苦笑。

    他一直是恐惧的,然后,又加上愤怒。

    一定要赢。输了只有更恐怖。

    每早起床后,小玫的心情总是很好很好,所有的坏心情都在晚上释放了,晚上,很多梦。

    她不曾记起梦境,也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连迷惘也没有。只觉,精力充沛,又是一天新开始。

    梳洗,薄施脂粉,挑选旗袍。今天,很想穿条子旗袍,有一件是紫色与灰色的条子,无袖,长度及膝,大方舒适。于是,便穿上了。脸上,不涂粉底,事实上,这十年八年,涂化妆品也不大贴服,涂润肤膏与脂胭刚刚好,但眼线一定要描,要不然便显得无神。

    打扮好了,便到厨房拿早点,粥品,香茶。捧回楼上,公爵就在书房之内。夫妇俩相对地吃早餐。

    鲍爵望着小玫,忽然说:“我要吃花生!”

    小玫笑,把花生喂进他的口中,公爵便眉开眼笑了。

    他一手把妻子拉前,拥她进怀中,说:“你喂我,我也喂你。”他把粥送到她的唇边。

    她送进嘴里,然后又推开他“很幼稚,喂来喂去!”

    他把妻子按在他的大腿上“不准走。”

    小玫瞄他一眼,便捧上茶盅“小心烫。”她叮嘱。

    他从她手中的茶盅中呷了一口,说:“香茶香茶”又在她颈旁哄了哄“但也及不上你香。”

    小玫轻拍他的胸膛,夫妇俩又鼻贴鼻了。

    鲍爵问:“告诉我,今天你会做什么?”

    小玫说:“给安老院送茶叶。”然后,她问:“你今晚想吃什么?”

    鲍爵笑,他说:“当然是吃你。”

    小玫在他的大腿上扭着腰,一脸娇俏“你真是很好色。”

    鲍爵便说:“看见你开心嘛。”

    “咦”她用手指拍打丈夫的唇。

    “说真的”公爵溜了溜眼珠“我想吃五花腩。”说罢捏了捏小玫腰间的肉。

    小玫反射性地说:“上两星期也没有去运动,今天下午要去了。”然后就自言自语“健身院中,我年纪最大。”

    鲍爵接着说:“但是你是最漂亮又最健美。”

    小玫凝视丈夫的眼睛“你是盲的。”

    “不。”公爵捉着妻子的手,吻了吻“我最清楚什么是美丽。”

    夫妇二人,四目交投,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玫叹了口气,继而说:“猜谜时间到了。”

    鲍爵坐直身子“好。”

    小玫说:“请参赛者说出谜底。”

    鲍爵想了想“感冒葯。”

    小玫摇头“又错了。”

    鲍爵说:“明天又猜过。”

    小玫若有所思“你昨天是不是说了窗帘?”

    鲍爵一脸疑惑“是吗?”

    小玫迷惘起来“我好像记得你说过窗帘。”

    鲍爵反问她“窗帘是答案吗?”

    小玫摇头。

    鲍爵便说:“那你理会窗帘做什么?”

    小玫问:“你是在我入睡后说过这两个字吗?”

    鲍爵否认“没有啊!”小玫怀疑地望着他,然后又说“明天要猜中!”

    鲍爵又捉着她的手来吻“明天一定猜中!”

    小玫满意地离开丈夫的大腿,双脚站到地上。公爵看着妻子旗袍下的一双纤巧小腿和精致的鞋面,感觉无限依依。她那么美丽,他舍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楼下开始工作,他也不舍得。

    谁能忍心把心中的美丽放走?

    小玫一摆一摆地步离公爵眼前,他望着她的背影,随着她的步履,他的心一下又一下,既软且醉。

    他的女人,每天早上心情开朗,晚上忧郁;两个不同形态,他无分彼此,都深爱。但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还是喜欢早上的她多一点,他喜欢她快乐。

    今天早上,第7号当铺要约见三个客人,是独立运作的最后三个,以后,便会在与第11号当铺合并后的第14号当铺中处理。

    未与客人会面之前,公爵首先会向忠孝仁爱礼义廉七人作出每天必备的早晨训话,为一天工作揭开序幕。

    忠孝仁爱礼义廉坐在品茗用的云石圆桌旁,看着他们的李老板站在他们跟前说话,神情就像学生面对老师那样。

    鲍爵说:“大学之道”

    阿仁接下去:“在明明德。”

    然后阿义就说:“李老板,我们听过了!”

    鲍爵便说:“所以,我们今天研究大学,这博大的学问中的另一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大家便听下去。

    鲍爵说:“大家都知道,今天是第7号当铺营业的最后一个早上,由下午开始,我们便会与第11号当铺合并,成为第14号当铺。正所谓凡物都有本有末,有开始与终结,因此,我们不用难过,完结了,便有新开始。”

    阿爱搭讪:“但那婆娘很讨厌啊!”阿孝接着说:“我们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去对付她?”

    鲍爵回答:“我们要礼待她、欣赏她。”

    众人就七嘴八舌“怎可能呀!”“哪有人会礼待八婆!”“找不到角度去欣赏啊!”鲍爵流露着正气凛然的表情,他说:“所以大学中有一句:‘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意谓,喜爱一个人,就要知道他的缺点,而讨厌一个人之时,便要知道他的优点。天下间有这种修养的人太少了,因此我们反而要学懂,作为天下人的榜样。”

    阿礼擦着下巴,说:“那婆娘有什么优点?”

    阿忠说:“身材好!”其余六人和公爵都笑起来。

    阿廉说:“魔术手!”

    当中有人露出男人好色的眼神,奸邪地笑:“魔术手想起也知道很好啦!”

    然后公爵径自数下去:“她性格坚决、做事有拼劲、对所属单位忠心、衣着有品味、家居布置也出类拔萃,而且听说,她对爱情极忠诚专一,是执着的女子”

    阿仁忍不住说:“李老板,你真是很欣赏她啊!”鲍爵朝天花板的一角点点头,接下来对大家说:“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继续研究大学之道。”

    于是,七人便站起来,当中有人呢喃:“说了几十年四书五经,都还未生厌”

    听到的人便偷偷地吃吃笑了。

    鲍爵听得见,但他不介意“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大家恐防他没完没了要再说下去,因此四散得特别快。

    小玫自屏风后探身出来,为丈夫捧上茶,却也不忘瞪他一眼:“八股怪!”

    鲍爵呷了口茶,然后说:“你就是爱上我的为人正气!”

    小玫指指他的蓝色头发,又指指他的刺青与皮革衣服,取笑他“正气假装邪气!”

    “工作所需!”他又一手把妻子拉近身边,轻轻一吻才放开。

    小玫轻说:“有客人了,工作吧!”

    第一个客人是一名中年母亲,她告诉公爵,她的儿子患了绝症,她希望以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典当出去,换取儿子的长寿。

    鲍爵对她说:“你的儿子会有八十岁寿命。”中年母亲听了很惊喜,当冷静下来后,她便问“你会要我以什么来交换?”

    鲍爵说:“你只要好好当一个称职的母亲便可以了。”

    中年母亲禁不住张大了口。

    鲍爵告诉她:“今日敝铺转型,优惠酬宾。”

    中年母亲连番道谢,热泪盈眶。

    第二个客人是黑社会头子,他要求上天赐他的对头人一死。

    他说:“要死得自然!死得不明不白但又不像是人为的!总之要在这个星期内死!”

    鲍爵面有难色,他说:“敝铺的作风恐怕与先生你的要求有所出入。”

    黑社会头子用力拍桌,然后大声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得出我付得起!”

    鲍爵便告诉他:“先生,我们的风格比较正气,我们只会帮人,不会杀人。”

    黑社会头子发难了“阿水叫我来,他说你们有求必应!”

    鲍爵说:“但有些典当敝铺是不接的。”

    黑社会头子皱眉“那你们做什么生意?”

    鲍爵向他介绍:“升学就业辅导,家宅风水平安,老幼身壮力健,夫妻合意和顺”

    黑社会头子不耐烦,呼喝一句:“够了!被了!”他质问公爵“你究竟接不接?”

    鲍爵说:“我可以介绍你去第20号当铺、第84号当铺,他们擅长接你这种个案。”

    黑社会头子站起来,说了句粗话:“他妈的!浪费我时间!”

    鲍爵回赠他一句:“怨怨相报何时了?”

    黑社会头子猛地回头,大叫:“还要与我讲道理!你老板”

    鲍爵笑意盈盈“无错,在下的确姓李。”

    黑社会头子正要再发难之际,公爵集中他的眼神,顷刻,他的眼睛内火光聚集,眼神逼人。黑社会头子看见了,先是一呆,其后失去了知觉,神情凝在脸上,冷冻了,胶住了,改变不了。

    他被催眠了,失去了自我。

    鲍爵指示他:“去!去!走出门口去,当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男人木无表情,乖乖地别转身,行尸走肉地离开公爵。公爵流露出嫌弃他的表情,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居然不查清楚我们这间当铺是温情洋溢,重情重义的。要不得要不得。”

    他摇头,然后又坐下来,等待今日的第三个客人。

    第7号当铺的最后一个客人是这里的熟客,名字是三姐。三姐年约一百岁,但身壮力健,思路清晰,她在大学教学,学科是植物研究。她光顾当铺,要求的是二百岁寿命,目的是为了有足够时间去完成她的研究,她认为万物多变,而生命又总是太短。

    她典当出来的是婚姻,因而一生也碰不上这机缘,但她不介意,她早已把生命的热情投放在研究之上。每一株欣欣向荣的植物,就是她生命中最灿烂的美钻。

    健壮的三姐,无病无痛,但外型则垂垂老矣,一百岁老人的容貌,就是如此。

    鲍爵问候三姐“三姐,身体好吗?”

    三姐笑着响应:“盛蒙李老板关照,三姐怎会身体不好?”

    鲍爵便问:“三姐,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姐告诉他:“李老板,你看我一身枯朽,萎靡不堪。我向你要求二百岁之初,没有向你要求一副青春容貌,我不能想象,再过几十年,我会变成何模样。”

    鲍爵点头“明白了,三姐,我会给你不衰的容貌。”

    三姐高兴地问:“我可以要求那容貌的年华吗?”

    鲍爵反问:“有何不可?”

    三姐便说:“我要求一个三十岁的丰姿。”说罢,脸上流露着向往的神色“三十岁,不嫩又不衰,风华正茂,神韵动人。一旦我得回三十岁的丰姿后,我便飞往美国,拓阔我的研究,开始更充实的人生。”

    鲍爵却提醒她:“三姐,但你要记着,你往后一百年还是没有婚姻的机缘。”

    三姐笑起来,露出一排假牙:“但我可以恋爱啊!哈哈哈!”笑声有点奸。

    鲍爵亦陪她一起笑。

    三姐问:“需要什么典当物?”

    鲍爵想了想,便说:“我需要你有绝顶成功的研究成果,你的研究,当中必要有一项可以为世人带来大贡献。”

    三姐完全接受,并且赞扬公爵:“贵铺真是功德无量,天下间所有当铺,唯独李老板这一间真正造福人群。”

    当公爵正在享受三姐的赞美时,三姐却说:“请恕我多言。”

    “请赐教。”

    “倘若李老板可以把当铺发展惠及死后的灵魂,服务便更加圆满。”三姐提议。

    “但凡光顾任何一间当铺,顾客也预料到灵魂终收归当铺所有,然而我听闻,某些当铺肆虐顾客的灵魂。如果李老板能照顾死者灵魂,令顾客多一份安心,相信贵宝号定必更生意兴隆。”

    鲍爵忙不迭不住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他顿了顿,正考虑好不好说出来;最后,他决定透露一丁点“我也正着意朝那方向发展。”

    三姐颔首,脸上充满赞许神色。

    鲍爵说:“三姐在离开当铺后便能得偿所愿。”

    三姐呵呵笑:“这么快啊!”鲍爵说:“你的花样年华正等着你。”

    三姐站起来,扶着拐扙,走了两步,却又回头。

    鲍爵正想问她何事,三姐便说:“刚才我进来看见尊夫人。”她流露着不忍的目光:“尊夫人的容颜已不比从前了。李老板,你何不帮妻子一个忙?”

    鲍爵静默了片刻,继而轻叹一口气:“但愿我能够。”

    是的,他能为天下苍生达成心愿,却没能力为自己与妻子达成一项微小的交易。同类型的交易他实行了千千万万次,但对于他的妻子,他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