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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旧情人儿
牛牛在这一连串斥责声中吱溜一下站到地上,并迅钻到了他的身后。四川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骂儿子,狄小毛站直了,一边喘气,一边护住小牛牛说:牛牛他妈别这样,我们玩得可好呢,没什么的。
四川女人很不安的样子,依旧一个劲儿说:狄省长,你看你,你怎能这么惯这娃,你是领导嘛,身子骨金贵,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怎么办呢然后终于抓住了小牛牛,在孩子屁股上连打几下。
小牛牛疼得呲一下嘴,却冲他吐一下舌头。
狄小毛连忙说:牛牛他妈,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什么省长,什么领导,都不是啦嘛,我这不是平头百姓一个?
谁说的,人常说咦,这是谁?
四川女人忽然转了话头,露出一脸的惊愕。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个穿裙子的女人还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呢。狄小毛擦着脸上的汗,定睛一看,也立刻惊愕地瞪大了眼。
不知什么时候,牛牛走了,四川女人也走了。狄小毛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一声不响地跟在她的后面。默默地穿过街门、院子,默默地推门而入,两人在炕沿边坐下来。.早晨的碗筷还没有收拾,乱乱的,狄小毛刚要动手,筱云忽然推开他,默默地把碗碗碟碟都收起来,从水瓮里舀一瓢水,尽可能熟练地洗涮干净,又为他搁到橱柜里。
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做这做那,狄小毛默默地坐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几年不见,她明显地老了,虽然还不能说老态龙钟,但那种生命的鲜活的光泽再也无处寻觅了。多少年没变,还留着齐耳短,却已是花白了。一身天蓝色西装裙倒不失庄重与典雅,但放在农村却显得有点古怪。只有脸上那一股愈明显的书卷气,使他感到缕缕的温馨直到满屋都已收拾得消消停停,他才把手巾递给她,轻声地问:你怎么来啦?
筱云坐下来,极细心地擦着手:怎么,想不到吧?
我想,你是找不到的。
人鼻子下面长一张嘴,难道你不知道?
坐的什么车?
县委派的车,司机不想上来。
就这样一问一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乏味得不能再乏味,两人的脸色都极其平静,似乎都进入了无欲无念的佛家境界。多少年已经过去,曾经有过太多的悲喜交加,如今似乎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了很快,两位老人又都沉默下来,只彼此对视着,仿佛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太阳已升至中天,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灿烂的阳光把整个院子照得一片光明。许是没有污染的缘故,多少年他们龟缩在城市的阁楼里,从来都没见过如此灿烂如此夺目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晕让人陶醉。两人不由自主都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又默默伫立了许久。
筱云终于说话了:“知道吗,你那个秘书胡玉山,前几天刚当了人事厅长。”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早说过,那小子是块搞政治的料,今后一定还会上升的。”
“米良田好像也退位了,把公司大权交给了他儿子。”
“是吗?他早该退了,七老八十的,还攥着不放。人人都这样上去就要下来,拿住就要放开,自然之理还是说点有意思的吧。”
狄小毛望着对面山岗上那两棵大榆树,极其平静地说,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筱云却对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感到厌倦,忍不住反问道:怎么这样消沉,难道说你已经对什么都失去信心了吗?
信心?狄小毛重复着这两个字,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没有,从来没有消沉过,现在嘛只有信心更足,只不过我对信心有了新的看法。
什么看法?筱云依旧穷追不舍。
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你知道我不善于表达,而且感悟到的。往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你看看,对面山上那是什么?说着话,狄小毛抬起苍老的手,向遥远的山岗上指去。顺着这只曾经极其坚强有力的手臂,筱云看到了那两棵如伞盖般屹然挺立的大树,却依旧满脸茫然。她真有点不明白,这难道是当年那个在全省叱咤风云的副省长吗?
那是我们狄家的祖坟,我世世代代的祖先都埋在那棵大榆树下。当年我们狄家有一个老头,一辈子放羊不识字,临死前却把儿子女儿叫到面前说:我眼看着不行了,临死之前想给你们留点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留不下,只好留几句话吧。你们要记着,饿了吃,渴了喝,冷了穿上热了脱,‘冬天凉,夏天热,四十五天是个彪月。不过这些你们也都知道,我呢是死呀,但你们也不用悲伤,以后死的人还多得很呢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玩笑而已。还是谈谈你吧。对于你的事,不论大小,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关于我自己?也许,只有一件事还能让你真感兴趣。我把老父亲所收藏的那几十幅名画,全部拿到香溺晌卖行卖了,一共卖了一百多万元。”
“这好,还是卖了好,你就用不着再睹物思亲了。”
“我先拿回这一百多万,真不知该怎么花。后来才打定主意,把它全部捐给了省行知中学,那不是我父亲上中学的地方吗?”
“好的,捐了也好。来之于社会,又还之于社会,好。”
“你除了一个好字,就不能再说点别的吗?”
筱云忽然真的生气了,气哼哼地反诘他。
说点什么呢?你呀你,真的生气了?生点气好,我呀其实最喜欢看你脾气了。
唉,真是的!筱云猛地推他一个趔趄,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看她那样子,狄小毛终于淡淡地笑起来。他挽起她的手,边走边说:“都什么岁数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还是看看我种的菜畦吧。告诉你,我现在可是地地道道的老农,种的菜挺不错呢。”说着,他们俩围着院里的菜畦走起来,一边走,狄小毛一边指指点点,介绍各种菜的点种情况。一直转了好几圈,狄小毛才说:“看看我,真的是老糊涂了,中午你吃什么?快把司机叫上来吧。等吃了饭,我再带你去参观我种的大田庄稼。”
筱云却说:“什么也不想吃。而且我还有事,下午就要赶回去呢。”
“也许,你真的应该住一夜。”
“你真的这样认为?那好,我就搬来与你同住,我们一起写写字,看看书,听听音乐,画画山水,如何?”
筱云快地说着,越说越兴奋,多皱的脸顷刻变得红扑扑的,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看着她兴冲冲的样子,狄小毛顿然明白了她专程而来的意思,苍老的心开始咚咚地跳,感到有点耳热脸红。那是一团生命的火,那是一份珍藏心底数十年不变的真情,对于这份情,我已经欠得太多,怎么能有哪怕些许的弥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时光是永远无法追回的。他这样想着,心潮已迅地消退着,就像一条被冲上岸来的鱼,一下子便露出了翻白的肚皮
不,还是不要!那样不好!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他喃喃地说着,一下子连走路的劲儿也消失殆尽,干脆在檐台的台阶上坐下来。
他不能走,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神秘的大山,他应该走进那座大山,与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融合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对于那座神秘的大山,狄小毛终生充满深深的敬畏,他贫瘠的故乡就在那大山的脚下。在那段特定的岁月里,大山虽没有给乡亲们带来任何一点庇荫,人们每当谈论起这山,依然会露出满脸肃穆,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这情景总是深深地打动他年轻的心。儿时的心理震撼是终生无法抹去的。正因为如此,那个冬日,他才会又一次坐上了那辆锃亮的越野车,向大山深处驶去
当筱云神色黯然地走下山坡,来到沟底的小汽车边,跟在后面的狄小毛不由得踌躇了。这里是新村落,又围了一伙伙年轻人,不知正叽叽喳喳议论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村里的长者,这么招眼地送一个衣著时髦的女人,总有那么点不自然。然而,人们似乎对他和筱云都视而不见,依旧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筱云上了车,又把玻璃摇下来,深情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一直到车子走出老远,才淡淡地笑起来:再见了,老寓公。还是做点什么吧,希望下次来看你,不再是这样。
好吧,那我就承包对面这座山,植点树,当个植树模范,如何?狄小毛也嘿嘿地笑起来。
车子一溜烟向村外驶去,狄小毛挥了挥手臂,又无力地放下来。
年轻人还在激烈地争论着,他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听不懂,只好又默默地向山坡上的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