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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晚上,风吹过来有一丝闷热,躁得人一身是汗,黏得难受。月明星稀的天空万里无云,照亮了重重叠叠的屋顶,向夜色尽头次第延伸开去……
月谣推开房门,里面却一片漆黑,寂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她愣了一下。
每次回来,姬桓都会在等她,有时候在庭院,有时候在房间里。他是如此安静,守护着她一步也不离开,以至于月谣差一点儿忘记了,他是逍遥门掌门,功力天下第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也是会找不见的。
她猛然退后了一步,睁着眼沉默了很久,指尖像是铺上了一层寒霜,冰冷得很,她忽然转身朝外走去。
“来人!”
清和匆忙间跑过来,“大人?”
“姬桓呢?”她的语调很急促,好像丢失了奇珍异宝一样,清和的手被她捏住,痛得眉头深皱,却仍温言说道,“回大人,姬掌门出去了。”
“去哪儿了?!”
“姬掌门没说……”
月谣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开,刚走了两步,忽然看见黑夜中姬桓一身黑衣站在回廊那一端,身姿笔挺,宛如一把冷剑。四目相对之际,他笑了一下,步履明快地走了过来。
“我去看了明月,回来晚了,抱歉。”他听到了月谣方才问清和的话,自然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急躁,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令他心情很是愉悦,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一向冷面的脸上居然含着笑,仿佛春雨润万物一般,月谣心头一动,耳朵根一下子红了,幸而在黑夜中并不能看清楚。
她有些恼羞成怒,用力挣了挣手,却被姬桓更紧地拉住,一把将她收在了怀里。
“别动。今夜月色真好,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在一起赏月过。”
月谣的目光柔和了下去,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
清和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揽月轩小小的院落里,虫鸣声有节奏地响起,夜风拂过来幽凉如水,吹得草木簌簌地发出响声,好像女子幽柔的低唱,婉转温柔。
或许是此时此刻的月光过于温柔,又或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月谣顺从地如同一只家猫,轻轻靠在他怀抱里。
抛去魔域的幻境和初离开魔域时错乱的记忆,她从未在清醒的时候与他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刻,如果时间能凝固在初入藏书阁前三年的时光,那该有多好?
可一切都是那样地违背人意,她想好好地活着,却不得不杀死养父;她想学得一身武艺,却被姬桓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雪藏在藏书阁;她想永远留在逍遥门,却被冠以谋杀师姐的罪名,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流浪。甚至她想保护文薇,却不得不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
文薇的怨恨就好像梦魇一样在心头挥绕不去,她忽然整个人如坠入无边冰窖,连手指尖都颤抖起来。
这样的自己,充满了罪恶,沾满了血腥,怎么配和他站在一起……?
姬桓察觉了她的异常,低头望着她,温柔地道:“累了吗?”
月谣深深地低着头,仿佛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样不安,努力克制下的声音宛如一条紧绷的线,稍微一碰就会断。
“如果我打你,骂你,伤害你,做尽恶事。你会走吗?”
“不会。”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姬桓坚定地说,“我当然不会走,从我决定跟你回到帝畿的时候
,我就决定不会再离开你。”
这番话宛如世间最甜蜜的蜜糖,夹杂着无可解救的毒药,绵绵地渗入了四肢百骸。
月谣颓然露出笑意,用轻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固执地低语:“不,你会走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开我的……”
姬桓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轻轻地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浅得宛如柳叶轻抚水面,却在月谣心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能深深地探入她内心最深处,轻而易举地挑开她最初的悸动。
他深深地吻了下去,月谣抗拒地想推开他。
——既然注定以悲剧收场,就不要再深陷下去了……
然而姬桓箍着她,单手托着她的后脑,完全没有留下给月谣反抗的机会,他的动作温柔却强势,自制力渐渐地失控,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加大,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关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任谁也不能触及。月谣感觉连心尖都在颤抖,推在他胸口的双手渐渐失去气力,最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
窗外鸟鸣啾啾,花开无声,阳光温柔地洒进窗户,在地上投出一道明快的亮光。
姬桓早就醒了,右手被月谣枕着,手臂早就麻了没感觉了,他却一动不动,生怕吵醒了她。月谣睡得不太安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睡在他怀里,好像一只无家的小野猫儿。
姬桓盯着她的睡颜,慢慢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继而是嘴唇……月谣忽然好像在梦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呼吸急促、眼睛不安地抖动起来,姬桓刚要将她唤醒,却被她整个人往外一推,猝不及防地掉下了床去。
咚地一声巨响将月谣猝然惊醒,她的神志还在噩梦中没有清醒,愕然地看了一眼周围,目光落在同样错愕的姬桓身上,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她颓然坐起来,单手撑着眉,显得十分疲惫。
“做噩梦了?”姬桓坐回床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右手已经被枕麻了,抱着月谣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古怪。
月谣呆呆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目光灰败。
她梦见那一天终于到来,文薇怨恨地要杀了她,姬桓举起了屠刀,息微不见了、兰茵也不见了,如坠十八层地狱、烈火焚身……
“怎么了?”姬桓低下头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月谣的面色太差了,额头上甚至冒着冷汗,她一言不发地闭起眼,再睁眼时,眼底里的恐慌已经荡然无存了。
“没事……”她推开他,姬桓抱得紧,她用力挣了一下才起身。姬桓没有拦她,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了,打算带她出去走走,帝畿繁华,明花绿野,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我不去了,今日女兵营有些事,我要去一趟。”月谣沉默了一下,系着腰带,冷冷地拒绝了。
她就是这样,只要清醒了,就不复夜里的柔媚温情,好像戏院里的变脸绝活,说变脸就变脸。
姬桓走到她身前,一片阴影落下来,熟悉的气息笼罩着月谣,她手指顿了一下,姬桓已经伸过来帮她系腰带。整个过程安静异常,他的手指时不时地隔着衣服碰到她的腰侧,不经意扫起一片酥麻,一下子勾起了月谣昨天晚上的回忆,他似乎很喜欢捏自己的腰,偏那里是她的弱处,只要他一捏住像蛇被捏住了七寸,整个人都软了。
她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睛盯着那只手,恨不得用眼刀把他一刀剁了。
他
的手忽然托起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落下一个吻,轻轻地拂过嘴唇,就好像窗外温柔的风一样。他笑了一下:“早一点儿回来,我等你。”
月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匆匆就走了,姬桓一眼就看到她红透了的耳朵根,忍不住轻笑出声。月谣走出揽月轩,一下就和兰茵碰着了。她轻咳一声,拉过兰茵走到了角落里。
“安排好了吗?”
兰茵道:“昨天就离开了,现在应该出了帝畿了。”
月谣道,“好。”她又道,“我今日要去一趟女兵营,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了,今天就在府里好好休息一下。”她看着她微微憔悴的神色,尤其是脸颊上的那道疤,心中泛起一股酸疼。
兰茵笑起来:“好啊!难得你肯让我休息,我可得好好抓紧时间。”
月谣也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然而没走两步,突然回过头叫住了她:“我听说,齐鹭给你写信了?”
兰茵愣了一下,没想许多地就回了:“是。”其实这不是第一封了,齐鹭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写信给她,兰茵几乎没有回过,前几天回了一封,是叫管家找人代送的,这才让月谣知道了。
“怎么了?”兰茵走过去,却见月谣面色有些古怪,片刻笑了一下,道:“没什么,他毕竟是太华城的,又对你上心,你不要叫他太过失望才是。”
兰茵笑得眼睛弯起来,“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好好操心你自己的吧。”她指的是姬桓——人已经来小司马府快半年了,两个人也早已同床共枕,却总是别扭得很,好像隔了天堑鸿沟。一开始她以为姬桓是个贪慕权势的小人,可这小半年观察下来,他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堂堂逍遥门掌门人,功力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对月谣又是处处顺意,百般温柔,她实在想不通月谣究竟为什么对他冷淡。
月谣来到女兵营,穿过整个营地,来到了圈养环环的地方。
环环自从来到帝畿,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不见增重,反而瘦下去,快要跟一只普通老虎没什么两样了。负责照顾它的士兵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已经每日五顿地喂养了……但,但是……”
月谣一抬手,打断了他说话,“没事,我知道。”她打开围栏走了进去,抚摸着环环头顶那一撮白毛。她蹲下来,使劲揉了揉环环脸上的毛,眼睛弯起来,笑意却冷得好像冰湖上的风,“饿坏了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得饱饱的。好不好?”
从帝畿到太华城,要经过很长一段荒原,虽然这些年帝畿和太华城周围很少出现凶兽,但不意味着不可能出现。
一眼望不到人烟的荒路上,一辆马车急匆匆地赶路,马车上载满了珠宝首饰,赶车的是一个壮汉,经过整整一天一夜地的赶路,身体十分疲惫,脑门上都是汗水,然而马车内仍不断传来老鸨的催促:“怎么那么慢啊!快点儿!这里很危险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马儿忽然一阵嘶鸣,焦躁地打着步子,任凭壮汉怎么抽鞭子,也不肯前进一步。只听空气中传来一阵阵的低吼,像是狂风呼啸,却更像野兽的嘶吼。
不等马车内的人说话,壮汉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叫,直挺挺地摔下马车,竟是活活吓昏了。一只胖手颤颤巍巍地掀开车帘,老鸨害怕地向外看去,只见百步开外,一头巨大的老虎凶悍地拦在路中央,而它的身边,悠然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宛如地狱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