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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五日,和曦以月谣病重为由,免去了她每日上朝,这个由天子亲口说出的理由,没有让人产生过多的怀疑。
观海殿彻底与世隔绝了,连一只飞鸟都进不来。
月谣面前摊着一叠手稿,足足有一个小碗那样高,脚边还有一个正在焚烧的炉子,烧掉的是一些作废的手稿。
烟气慢慢笼罩了半个寝殿,一室的寂静中,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和曦一身玄红色的天子龙袍站在门口,十二琉冕微微晃动着,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刺眼的阳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冷风一下子就将烟气吹散了。
“臣拜见陛下。”月谣起身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门被无声关上。
和曦走到她的面前,冷冷地俯视着她。
“起身。”
“谢陛下。”
和曦望着她,久久才开口:“瘦了。”
月谣低着头,姿态极是卑微虔诚,因穿着简便,更是露出瘦弱的肩膀线条,就像春日湖边的垂柳,柔弱且美丽。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懈怠,日日忏悔思过。”
话说到一般,下颚忽然被人捏住,被迫抬起头。
连续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地撰写,她的脸色极差,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好像轻轻一捏就要碎了。饶是如此,眼底里却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倒她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望着她,眉头微微一皱,似极其厌恶,忽然猛地松开手,月谣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走到桌子前,望着那一叠厚厚的手稿,眉头更深地蹙起来,“这就是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写的?”
月谣跪下了。
“臣死罪,不敢奢求还能活着,这是臣临死之前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点事。”
和曦张开手,微微抬起下颚,十二旒冕晃动起来,宝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月谣微微抬头,稍作迟疑后站了起来,准备为他宽衣。
为天子宽衣,向来是后妃或是宫女所做的事。她笨拙地卸去了厚重的琉冕……房间里静极了,只有五彩珠玉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月谣将琉冕小心放置一旁,又脱去他宽大沉重的外衣,一番动作下来,费了不少时间。
和曦坐下来,拿着一整叠手稿一字字地看。
月谣的字实在算不上好看,大概整个无极宫中,也就是她能写出那么丑的字来了。
和曦嘴角轻轻弯起,因是低头,月谣看不到他任何表情,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流转。
通篇大论,无非不是一个思想——维天之命,君权至上。
和曦看到后面,眼底里全没了戏谑之情,眉目紧锁,一字一字看得极其认真。
窗外的鸟鸣逐渐散去,露水消失在阳光中,不知不觉已是日悬高头。和曦将手稿放在一旁,望着她,“天纲经——天纲王道,你这书倒是写得不错。”
月谣跪下了:“谢陛下赞赏,臣不敢居功,只愿此书能教化万民,推崇先圣之功,维护陛下。”
“天下之道,唯王道先……若王道缺失呢?”
“百姓称道,有天道、魔道、正道、邪道。可无论哪一种,都不可单独存在,就如同正邪两道,若天下无邪,正道如何被称之为正道。铜币尚且有正反两面,更何况是阴阳万物。只有王道,一统天下,造福百姓。王道不会有缺,若是王道有缺,必是臣子劝诫不力之过。”
和曦又问:“那你认为,朕的王道有没有缺失呢?”
空气里传来一丝花香,若隐若有,好像一把藏于草丛间的利刃,不知不觉就可将人夺去性命。
“臣小时候听说一个典故,一根筷子可轻易被折断,一束筷子却难以折断。陛下治理天下亦是这个道理,陛下明圣通达,仁厚待下,为了百姓一改旧制,革新新法,天下的贤士络绎不绝地来到帝畿,为天子谋事。陛下治国犹如乘风行舟,事半功倍。陛下之圣明,天下皆知。”
又说,“如今帝畿设立四大公塾,旨在教化百姓,奉礼守法。可百姓若是只知礼法,不知如何敬畏王道,怕是横生书生意气,不知何为大局,肆意点评政事,甚至在将来像幽都城谋反这样的事……屡禁不止。”
和曦盯着她,眼睛里闪过厉色。
“尊礼守法,确实为君子之道,可多少君子书生,自以为只需要一个仁字就可以富国强民。对政事,他们从未涉猎,却指手画脚。先王时,帝畿发生的暴动,不正是那些书生肆意散布对朝政的不满才引发的吗!”
“陛下,臣以为是人都有贪欲私念,即便心存仁善,亦有亲疏,百姓不止需要引导教化,更需要饬令定法。识字知礼是柔,戒惕监察是刚,刚柔并济,才能天下太平!”
空气中的花香越来越重了,窗外柳絮飞扬,白花似雪,乱入春风中。
“饬令定法?”他问,“如何做?”
“设立有司,监察百姓之言论,若有妄议朝政、恶意中伤王室者,即刻捉拿归案。举报者有功,赏;知情不报者、窝藏者有罪,罚。”
和曦心中暗暗生惊,怔怔地望着月谣的背影,虽然她是跪着的,可他却觉得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这样的人,囚与后宫,便是折去了她的羽翼,也少去匡扶帝畿的一只手。
月谣道:“陛下!臣言尽于此,不敢邀功,只希望陛下能减少对臣的怒气,保重龙体,臣愿意以死谢罪!但求日后帝畿能开创中兴盛世!”她拜下去,动作极庄严缓慢,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一代天子,而是能决定天运的神明。
和曦微微退了半步,手无意识地搭在桌子上,却不小心拂落所有的手稿,薄薄的纸张像是飞花一样飘落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怔了片刻,突然一手扶着头,似乎有些难以忍受:“朕知道了!”说罢仓促离去,步履之间竟然有些凌乱。
月谣仍是深深地伏在地上,身后的门被粗鲁地打开又重重关上,紧接着传来高丰略显惊慌的声音。
“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呐!快!快宣御医!”
月谣猛地从地上起来,错愕地望着大门,嚯地两步走到门边打开,然而不等她追上去,守卫的侍卫立刻横剑在她面前,禁止她再多走一步。她只能看到和曦一手扶着额头,万分痛苦地由高丰和两个侍女搀扶着上了御辇,匆忙离去……
她不知道和曦是怎么了,或许是病了,看上去似乎十分严重。可他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病了?
《天纲经》是她花了整整四个日夜不眠不休才书写所成,除了如方才说的,为了巩固王权,更多的也是向和曦暗示,自己虽然是女人,却可以帮助他加快帝畿中兴的步伐,但若真要拘在后宫,就如老鹰被折断翅膀,没有半点用处。
她合上门,望着那被不小心打落的书稿,走过去一张张捡了起来。
也不知文薇姐如何了?陛下的怒火,是否波及
了她?
她忽然想到文薇那无辜不能出世的孩子,难以想象若真的有一日被文薇知道当初害她孩子的真凶就是自己该怎么办。
夜里姬桓悄悄地来了,门外守卫重重,却没有一个人发觉。
她连日来赶稿天纲经,整个人瘦了些,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色,走路的步子带着几分飘忽不定,粗粗一看,有几分不胜东风的娇弱无力。
姬桓一早便知道了天子对她存在心思,虽寻常总是一副对待贤臣的君主模样,可如今人莫名其妙地被拘在观海殿,实在不能叫他不往歪处想去。
“怎会如此憔悴,莫非是陛下对你……”
他暗暗心惊,心道若是天子真的做出那等荒唐事,就算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将这昏聩的天子拉下天子宝座。
月谣不知他心中几度醋海翻波,已经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察觉异常后,将他拉到了珠帘之后。
“无事!陛下几乎不来这里!对了,那天我让你去和文薇姐通信,她如何说?”
姬桓捧起她的脸,轻抚她不满血丝的眼睛,眼底里一片心疼,微微一声叹息,“她没说什么,就是担心你,又打听不到消息,很是焦灼。”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心一拧,“今日天子罢朝,似乎病了。”
月谣猛然想起昨天早晨和曦离开时踉跄狼狈的模样,心头有几分震惊——连早朝都罢了,可见病得很重。
“可知陛下是什么病?”
姬桓摇头,“我来时,清思殿大门紧闭,一干后妃全部拦在门外,只有高丰和姜妃在内。”
“文薇姐也在外面?”
姬桓道:“是。”
天子病重却不叫王后前去侍疾,可见天子厌弃极了她。她暗暗一声叹息,“都是我连累了文薇姐。”
姬桓抱住她,轻轻捧起她的脸庞,指腹轻搓她的眼睑下方,揉散去那青黑色的淤血,低声安慰道:“不会的,她毕竟是王后,又是太华城嫡女,多年在天子身边辅佐,功劳卓著,陛下再生她的气,也不会真的疏离了她。”
月谣心中还是忧愁,“但愿如此……否则我就是赔上我的性命,也难以还清欠文薇姐的。”
姬桓并不知个中内情,只以为月谣与文薇姐妹情深,心中不忍。
好在和曦并没有病太久,两副药下去,已经好了大半,姜妃衣不解带地侍奉了两日,终于盼得他好转。
“陛下可算醒了,妾日夜守候,诚心祈祷,上苍终于听见了妾的心愿。”
和曦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头部的疼痛还在,只是没有那天那么难以忍受。
“爱妃辛苦了。”
姜妃拭去眼泪,笑着说:“能侍奉在陛下身边,是妾的福分。”又说,“姐妹们担心陛下,都还守在殿外呢?陛下既然醒了,妾这便让姐妹回去,安了她们的心?”
和曦点点头。
姜妃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陛下可要传召王后娘娘,她也十分记挂陛下,日日在文懿宫祈祷上苍呢。”与其他妃嫔相比,文薇只是在文懿宫祈祷,一句话暗指她对天子的病情并不上心,不可谓不狠毒。
然而和曦却淡淡地,挥了挥手,“都不必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姜妃恭顺地退下,关上门的一刹那,只见天子挥手召去高丰,疲惫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入她的耳朵:“去观海殿,把人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