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心

月霜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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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纳言司闲得很,月谣手无兵权,夏官府的事也轮不到她做主,便终日坐在纳言司查看之前的卷宗。

    一晃眼便半日过去了,窗外夏风渐起,偶尔有一点点花香飘进来,碧翠倚红,惹人流连。

    副司简仪屁颠屁颠地将饭食送进来,却见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被整理好的卷宗放在案头。

    酒楼里早已有人等着了,月谣一进去,棠摩云便迎上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单膝跪下请罪:“大人!属下没有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没能杀尽殷氏降民。”

    “怎么回事?”

    “属下到了北方矿场,那里忽然多了很多逍遥门的弟子,我几次下手都没有成功!”

    月谣诧异地看着他,“逍遥门?”她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姬桓!?”

    棠摩云低着头沉默很久,才道,“大人恕罪,逍遥门弟子身手不凡,我等此行乃是秘事,人数不多,因此失手”

    月谣捏着酒杯的手猛地用劲,那完美精致的杯子发出咔地一声响,尽数碎成了片状。半晌,她冷冷地说,“我知道了。”

    夜空墨色千里,星光辉映,犹如在天空中镶嵌了一颗有一颗的明珠。此时的左司马府万籁俱静,楼阁花木深,香影浮动,流水粼粼,假山环绕、竹林修茂,可以说左司马府是整个玄武大街的官宅之中,最奢华美丽的也不为过了。

    姬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庭院中,目视月谣赏月喝酒,她头上的伤刚好没多久,不适合饮酒,便上去阻止。

    “你来了。”月谣将另一个酒杯斟满,看似有些微醺,摇晃着差点要倒下去,姬桓及时将她扶稳,夺过她手里的酒杯,道,“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月谣抚着额头,似乎有些头痛。姬桓下意识地揉她受过伤的地方,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服。

    “好吧,我不喝了。”又说,“……这酒是好酒,可别浪费了,特意给你备的。你来得太晚了,我便自己喝了。”

    姬桓抿了一口,复又放下。

    “如何?”月谣一手支头盯着他,目光清明了许多。

    “不错。”

    而后便是沉默。

    小小的杯子盛满了明月,反射着月光,好像一面能照射人心的妖镜。

    “今夜良辰美景,倒叫我想起往事。”月谣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姬桓看。姬桓回望着她,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之心不可得。只有这良辰美景才是真,不是吗?”

    月谣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姬桓。”她忽然叫他的名字,“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或许能猜到答案,可我终究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姬桓心头一堵,只听她道,“当初我那么想入逍遥门,你为什么要拒我千里之外?”

    月光皎洁地流泻下来,庭下积水空明,徐徐的微风拂过远处池水,藻荇交错之间,原是竹影摇曳……

    沙沙的竹叶摩挲着,姬桓的声音轻得好像从遥远的十三年前传来。

    “逍遥门将有大劫,我不想徒增无辜。”

    月谣沉默下来,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

    夜云遮住了月光,风灯剧烈地摇晃起来,灯光忽明忽灭,小小的庭院越发暗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的在米

    脂镇按照你的想法生活,魔域封印被破那一日,我也会和其他镇民一样,身首异处。”

    姬桓望着她,目光暗了下去。

    彼时他以为凭借逍遥门的力量,纵使不能彻底消灭凶兽,至少也能力克,却没想到伤亡如此惨重。

    “姬桓。你想象中的我该过的日子、你想象中的为我好,都不是我要的。”月谣握住了他的手,“所以……那些北方矿场的弟子,召回吧。”

    寂静就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在他们之间无止境地蔓延开去……

    姬桓沉默了很久。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诏命?”

    月谣深深地望着他,“若是我的主意,你便要阻止到底吗?”

    他的眼神异常坚定,一如当初:“他们已伏罪,永世流放,不得翻身,还不够吗?非要赶尽杀绝。”

    “是!他们一个也不能活。”月谣的声音坚硬得好像寒兵利剑。

    姬桓道:“我不能纵着你一错再错。”

    “我再问你一遍……若是我的主意,你就要阻止到底吗?”一切就好像风暴前夕的黑云,沉压压地坠在月谣的心头。

    “月儿,你听我说。凡事不可做绝,你在逍遥门多年,难道还不知世事有因便有果。我是在救你。”

    月谣猛然执杯饮尽,酒杯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衬得她的声音更加冷硬。

    “是、还是不是!”

    她死死地盯着姬桓看,然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却终究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他冷静地说:“是。”

    酒杯碗碟落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远处侍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近前,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姬桓!”她眼睛红了,每一个字像是从牙齿里硬生生挤出来,“你背叛我!”

    姬桓嚯地站了起来,“我是在救你!”

    “救我……”她大笑起来,复又猛收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狠狠地说,“你拿着一把刀从背后扎进我的身体,你却说你在救我!你的正直和善良宁可给一个叛君的罪人,也不愿意用在我身上?到底我在你心目中,是恶毒到了什么地步!”

    “真正征服天下的——是人心!不是阴谋诡计!”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像一把破空之剑,生生打破了这压抑的夜色。

    一缕发丝落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一恍惚仿佛时光倒退,回到了十二年前的第一次相见。他也是如这般高高地俯视着她,自此一眼,那眼底的正气凛然深深地印入心底,再难割舍。

    可是现在,她恨极了他这般正气凛然。

    “人心就像流水,沟渠挖向哪里,水流就去哪里。”她恨恨地,“姬桓,这个世间本来就不是非善即恶的。你见过哪个王图霸业没有流血牺牲,更勿论他们本就是罪人!”

    姬桓道,“月儿!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他们是谋逆不假,可那些妇孺老人呢?他们也谋逆了吗?他们只不过被牵连而已。北地苦寒,他们未必能熬到寿终正寝,你又何必急着痛下杀手!?”他试图安抚月谣的情绪,“你以为此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吗?此事能入我的耳,也能入天下人的耳。你没有成功,这就是谣传,你要是成功了,留在史册上的便是千古骂名。”

    月谣冷笑:“什么千古骂名!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功绩,

    所谓一册史书,不过是史官笔下几个字而已。他若不写,后世谁会知道?那些蝼蚁一般卑微的人,死了以后还有谁会记着他们?”

    姬桓张口还想劝她,却见她自哂一笑,眼睛里带着怨忿的光芒,“就好像当年我要是死在了你剑下,还有谁会记得我这个蝼蚁一样卑微的人?”她站了起来,望着远处深深埋入黑夜里的树影,“……所有人只会庆祝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哪里会有今日的万丈荣光、如履薄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姬桓道,“你要留,我便陪你。可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看着你做,我不能让你将来受万人唾骂。那些人大多都是无辜的!”

    寂静慢慢地扩散出来……

    月谣忽然道:“我怎么就忘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十恶不赦你也愿意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她赎罪。就好像……当初你明知道韩萱要我死,还是不愿意杀了我。对吗?”

    姬桓蓦地噤声。

    月谣走过去,抬头仰望着他。

    一捧圆月落在她的眼眸中,好像一汪秋水,泫然欲泣一样。

    “我怎么会那么傻,以为你是真的爱我才留在我身边。我真是错得离谱……你一开始因为愧疚在我身边,后来也不过是为了监视我,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恶人,想把我重新拉回那个像尘埃一样卑贱的地方而已!”

    姬桓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真心交付,最终却成了她口中的愧疚之情,难道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的付出都是假的吗?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却原来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姬桓的心里像是在刀山上滚过,顺着全身的血管痛遍了全身,他豁然伸出手去要抱她,然而月谣退了一步,错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月光从她的眼底消失,黑夜无休止地漫布了她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见你!”

    “月儿……月儿!”姬桓追了两步,却猝不及防被她推开,她不是平日玩闹那般地推搡,而是满贯内力地一击,纵使他内力深厚,毫无防备之下也被推倒在地,顿时胸口一阵血气翻涌,片刻才压下去。

    此时的他满心都是如何挽回月谣,丝毫没有注意月谣信手一推,居然能将他打伤……

    巍巍王宫坐落在帝畿的中心,复道行空蜿蜒,如天上仙女的飘带,沿途百花盛开,入目尽是或近或远的飞檐琉璃瓦,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宫殿的宏伟和肃穆。

    月谣跪在地上,噤声不语。偌大的清思殿,只有她和和曦两人。眼下已入夏,他却好似得了风寒,断断续续地咳嗽,然而握着朱笔的那只手却十分有力。

    他一边不疾不徐地写批示,一边轻声道:“哦?云卿所说的办事不力,究竟是何事啊?”

    月谣伏地一拜,声音闷闷地传入和曦的耳中:“臣知罪。”

    “知罪?你知什么罪。你只不过……是揣摩圣意罢了。”

    月谣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天子的心思谁不想知道?若是猜对了,便是平步青云,若是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但试问谁不会暗暗揣摩一二?

    和曦盯着她,“自己下去领罚。廷杖三十,罚俸半年。”

    月谣没有任何辩解地,跪谢王恩后便要退下。然而刚起身,忽听和曦又问:“此事可是被谁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