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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雨如酥,大地宛如被天神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纱,草木焕新、万物勃发。江边的桃花次第开了,浅粉绯红地,随着细风簌簌地飘摇,落下一湖的花瓣,远远看去犹如江水凝红,成了那烟雨水乡绣女手中的织锦。
“公主,看这里,看这里。”姜妃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在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摇晃,引得毛团小孩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抓,却只能抓住一团空气。
姜妃眉眼弯起,眼睛里好像含着星星一样美丽,小公主年纪不大,贪图容颜的特质已经表现无疑,看到丑陋的人必哭,而看到年轻貌美的姜妃,却十分亲近。
和曦笑着说:“看来琅轩对你,十分亲厚。”
姜妃莞尔一笑:“妾身虽然未曾生养,但是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孩子,心中总是觉得亲切,一日不见,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陛下,您说这缘分奇妙不奇妙呀!”
和曦伸出手指让琅轩正好可以抓住,然后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干净,像是不染微尘的珍珠。和曦爱怜地看着她,恍惚间她真的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都说眼睛能映出心灵。这孩子是世上最清澈干净的,朕如今是相信了。你瞧她的眼睛,多好看。”
姜妃细细地瞧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道:“公主的眼睛就像夏天的星空一样,清澈明净,好看得很。”又转过头来看向和曦,“像陛下呢。”
然而和曦的脸色却微微沉了,然而面上仍然带着微笑,叫人看不出喜怒。他忽然站了起来,望着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琼花园,沉声道,“日头大了,朕回了,免得晒着琅轩。你也回吧,这些天照顾琅轩,辛苦你了。”
姜妃立刻起身,屈膝一礼,恭送和曦。
琼花园里精心栽培了天下名花,每一株每一片叶子都被人精心修剪过,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被人摆弄过的,就连矮墙下的野花也按着人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开着。
姜妃望着早已消失在琼花园的天子一行人,微微蹙起眉头:“方才我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侍女含珠道:“娘娘自入宫来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结怨,行事不是雪中送炭便是锦上添花,奴婢觉得方才并无哪句话说错。”
“都说伴君如伴虎,我算是体会到了。”她捏着帕子,心思九转,声音低了下去,“琅轩的母亲究竟是谁一定要搞清楚,我有预感,这个孩子的身世,一定有大有文章。”
“奴婢倒是听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云大人和陛下的……”
姜妃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幸而周围没有旁人,但仍心有余悸地回头剜了她一眼:“你脑子坏掉了吗?!这种事怎能在这里说!回去!”
“是。”含珠脖子一缩,提着她的裙摆以免被地上灰尘弄脏,过了一会又道,“今早大公子遣人来传话,希望娘娘能在陛下面前为他多做筹谋。”
姜晚情面色稍沉,语调冷了下去:“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进言得还少吗?陛下若是有意让他提前继位,又何须我三番五次地吹枕边风,吹得多了,倒招陛下厌弃。我身在后宫,是何等境地,他身为亲兄长,只知
道为自己考虑,什么时候为我考虑了。”
含珠微微含胸低头,不敢再搭腔了。
姜青云将请封城主的奏疏呈上后,等了七八日都不见天子有任何旨意下达,命人向姜妃探口风,也石沉大海,又急又怒之下,干脆直奔朝会去了。
偌大的无极宫高旷威严,九龙金柱在晨间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这里每一处画梁雕栋无一不是龙图腾,预示着天子至尊,人间贵极。
天子坐在龙座之上,所有的表情全部隐藏在五色旒冕之下,只露出一个微微下垂的嘴角,透着无比威压和震慑。姜青云站在百官之中,一字一句说得略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极宫中隐隐回荡,宛若身处深渊空洞之中,心里竟生出丝丝怯意。
他一番自请受封的话刚说完,便有人站出来反对。
“陛下,自古君臣父子,先君后臣、先父后子,这才是孝悌忠顺之道。姜世子洋洋洒洒吹捧自己,其目的无非不是退父推子,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父亲犹在,却不思如何孝顺父亲,为父亲分忧,而千方百计地要谋夺父亲的位置。臣以为这不是孝道,更不是忠顺之道。”
说话的是周钧父,他从双身城回来以后,便任职小司马,在整个夏官府除了月谣和张复希,便以他为尊。此人惯会见风使舵,知道虽然整个夏官府的权力被月谣和张复希一分为二,可在天子心中,这个女官的位置绝对重过张复希,因此他倒是很愿意为月谣鞍前马后。
姜青云道:“陛下,臣绝非谋夺自己父亲的位置。抛下俗事身归自然,是父亲多年来的心愿,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臣多年来勤勤恳恳,不敢怠慢,直到父亲认同臣有此能力掌管整个鹊尾城,这才带着父亲的手书来面见陛下。身为人臣,焉有明知父亲心愿却不去完成的道理?”
周钧父冷笑:“是心甘情愿抛下俗事,还是被迫无奈写下手书,只听姜世子片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谁人担任城主,是我鹊尾城的事,与周大人何干?是否任我为城主,是陛下的决断,周大人又何敢越俎代庖?”
周钧父脸色大变,噗通就跪下了。
“陛下!臣绝非此意!”
话闭便有人出列为周钧父担保,姜青云面色铁青,目光一转,大宗伯目光微垂,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有人出列,为姜青云说话。
天子静坐龙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分成两派的人,嘴角微微挂起了一个冷清的弧度。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却见她双手微垂,目光清冷,似胸有成竹。不由地开口:“云卿,似对此事有想法,不如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她身上,姬桓所在文官一列就在月谣的对面,因此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她。
“陛下,臣以为姜世子贤明,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鹊尾城这些年在姜世子的手里,确实安居乐业,有乃父之风。”
姜青云眼睛里闪过诧异,原以为她第一句话就是反对自己,没想到竟是夸赞。转念一想又沾沾自喜,这些年他花了多少钱位置树立好名声,这些钱果然不白花。
“即便是贤明的人,遇事也应当遵从礼法,
若是因为此人贤明便无视法度、大开方便之门,又如何服众呢?人性本惰,百姓眼见有了贤明的名声便有种种利处,便会想方设法追求名声而不去做实事了。小到三口之家,大到整个天下,皆需要贤明之辈,可在贤者之上,便是这约束人心的礼法。天下之大,人心难测、善恶难分,唯有以法教心,方是治世的根本。是以臣以为——上法而不能上贤!”
一句“上法不上贤”令得在列文武官员变色,就连姬桓也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月谣侧身对姜青云微微一笑,“姜世子贤明,该知道有时候设立某些礼法,不是为了让人遵循礼法本身,而是为了便于约束众人,这势必会委屈一小部分人,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今日因为世子贤名在外而破例让你提前继位,那么其余十城的世子们会如何想?他们会以为是不是只要有贤名,就可以逼迫父亲让贤?或者说……只要臣子有贤名,就可以成为天下之主?”
和曦沉着脸:“放肆!”
无极宫立刻百官跪地,齐声告罪。
月谣虽跪着,言辞却并无多少惶恐:“陛下,礼法是本朝治国之本,若是坏了这个规矩,百姓必生变心。天下贤明的人何其多,每个贤明的人都应该为君为长吗?这样天下早就乱了!”
和曦看着姬桓,道:“少师,你以为如何?”
姬桓沉默片刻,身子微微挺直,道:“臣以为云大人言之有理。”
姜青云气得整个人发抖,偏偏不能再往下说了。若是再往下说,便要被月谣安上图谋不轨、犯上谋反的罪名了。
他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臣并无逆心,只是一心为父亲分忧,为鹊尾城奉献。望陛下明察!”
和曦道:“朕知道你的忠心,但臣事君、子事父是大治天下的根本,不可动摇。既然你父尚在,这城主之位,朕便不可以许你。但你的贤明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你的功绩,朕也都知道。有功不赏,岂非寒了天下贤士之心?”
姜青云听得和曦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极了暴风雨前夕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他气闷。
天子的赏赐,无非不是明珠奇珍,丝织绡缎,这些身外之物,在旁人眼里固然好,可终究与他所求差之千里……
起风了,空气中传来阵阵湿热,似乎要下雨了。
月谣站在桥边,微微歪头看着两岸飞花似锦,如缎的长发披下来,添了几分温婉柔和,像是一株岁岁年年开在桥边的玉兰花树。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白衣如斯,眼眸如星夜垂空。
“你今日在朝上的诛心之论,是谁教你的?”
一树树的玉兰花树随着风微微摇晃,飘下大瓣大瓣的花儿来,拂落在脚边、岸上、河里……
月谣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一瓣玉兰,抵在鼻尖一嗅,道:“诛心?我字字句句依礼守法,何来诛心?比起他,至少我没有三番五次想要他的命。”她将花瓣送到姬桓手里,轻轻握着他的手,歪头一笑,“你是觉得我又做错了吗?”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