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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易?别忘了你还是学谕!”
顾八尺哪有时间教王冲易学,县学一大堆事情埋了过来。
晒书会一炮打响,县学处境大为改观,很有希望拿到正式的编制。原本告假的学官不是转瞬康复,就是带病上岗,就连守制的也举着“求夺情”的旗号跑了来,之前跑掉的生员更一窝蜂涌了回来,搞得县学再度形成两派:栽树派和乘凉派。
公试定在正月下旬,眼见只有两月足的时间,王冲和顾八尺一商量,决定不跟那些乘凉派纠缠,让他们蹲在城里的县学旧舍自己混,栽树派全转到新舍去。
新舍紧靠着城南漏泽园,是赵梓从官产里挪出来的地盘。此时还是大片荒地,已至冬日,也不是开工搭屋子的时节。
难道还要搭帐篷读书么?当然不会,王冲和顾八尺看中了紧挨着新舍的宝历寺。请动赵梓说合,赵梓再咬牙舍出两道县库的战略储备:度牒,借下宝历寺的两进大院作为临时学舍,一百出头的县学生员入住,紧张的备考生活就此开始。
新舍的位置让王冲很满意,宝历寺南面四五里就是海棠渡,这意味着他每天“上班”的路程少了三分之二。也因为离海棠渡很近,不仅王世义和邓衍能经常过来帮忙,林大郎也获得了林掌柜的允准,参与组织新舍的规划和建设工作。
新舍工程是顾八尺特意给王冲留下的一块肥肉,王冲倒不是为了吃钱,而是希望能建一座符合自己想法的新县学,尽管他没有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而且明年也该进府学了,但力所能及处,还是希望改变点什么。
忙碌了几天,新舍事务总算理出了头绪,院子里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琅琅读书声,顾八尺依旧没工夫教王冲易学。
“治事斋那边,守正得想想办法,不然留不住人啊。”
顾八尺说的是治事斋那五十来个生员,如今华阳县学分了三斋,城里的宏文斋就是个样子,由得那些乘凉派去折腾,新舍这边分了经义斋和治事斋,这也是仿效当年安定先生(胡瑗)在太学所创的斋制。
经义斋容纳了华阳神童和有素质的成年生员,接近五十人,他们组成了重点班,目标是全力冲刺公试,保升学率。治事斋容纳了赵梓抓来的壮丁和大部分旧生员,用来保学校规模。
县学有望挣到正式编制,对治事斋的生员来说,几乎就是天上掉下炊饼。不过现在新舍全力保经义斋,治事斋就成了后娘养的,没人关心。很可能搞成县学以前的情况,生员留下学籍,回家混日子。
顾八尺道:“其实就是让他们有东西能学,把人栓在学校里。”
王冲撇嘴道:“是啊,栓在学校,每人每月就得交一贯借读钱,教授你定的标准还真是良心价……”
顾八尺老脸一点没变,嘿嘿笑道:“他们出得起,都是有钱人家。”
冲这德性,王冲真不信这家伙是个易学大家。
虽然鄙夷,可王冲也接下了这事,经义斋的教学倒不必他费神,学生都有基础,这两个月就是搞密集的试题轰炸和模拟考。这一套可非后世的学校才有,这个时代出版的各种时文集,就是后世的模拟题集,王冲自己都得抽时间熟悉时文。
而治事斋这边,真不能让学生都跑了,虽说顾八尺要吃不少,可剩下的钱也能补贴经义斋的花费。笔墨纸砚、时文集乃至伙食补贴,这都得花钱。
怎么留住人呢?
经义斋的整齐诵书声与治事斋哄哄闹闹的喧嚣声形成截然对比,王冲眼前一亮,有了!经义斋搞应试教育,治事斋就搞……素质教育。
十一月二十五,对陈子文来说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他和另外五十三个治事斋的生员在院子里集合,见到王冲现身,鼻梁又开始隐隐作痛。心中沸腾着怨气,他朝王冲瞪过去,却又赶紧斜开了视线。
早前他唆使与自家要好的江神社整治王冲,却不料先被王冲撞断了鼻梁,再被桃花社的孙舟暴打了一顿,自那之后,他就认定王冲与他不共戴天了。
如果不是华阳县学声名大噪,明年很可能拿到设立上舍的权力,成为正式县学,陈子文可不愿继续呆在县学,日日向王冲谄笑。要知道,有了上舍,就能花钱进去,就算只是享受两年官户待遇,那也是笔好生意。
为了这般前途,陈子文对王冲有再大怨气,也得忍了。
见小大人般的王冲昂首叠肚地来到众人身前,却因身高不足,被前排挡得严严实实。这小子也不害燥地搬来一根条凳站上去,以高人一等的目光扫视众人,陈子文跟其他人都哧哧低笑。
王冲一开口,笑意转作喧闹,轰然升腾。
“今日你们能在这里,是你们爹娘烧了高香!是猪撞在了树上!你们自己不过是混吃等死之辈,是毫无益处的渣滓!切碎了拌进潲水里,猪都不吃!”
众人讶异地嚷嚷着,陈子文更回以唾骂,引得其他人也跟着骂。就听一声粗浑如闷雷的呼喝:“大胆!辱骂师长是犯三等学规,谁想挨十杖,谁就再骂!”
转眼一看,角落里一个壮汉手持木杖,怒目而视。包括陈子文在内,都一个哆嗦,再不敢开口了。先不说学规,就看那壮汉,也是惹不起的凶神恶煞。
面上乖顺了,心中却不服,就兴你骂我们!?
王冲再道:“不服!?就算我不是学谕,只凭读书人的身份,也能骂得你们狗血淋头!”
这下众人是真不服了,陈子文更高声道:“我们也是读书人!”
“哈!读书人!?”
王冲冷笑:“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
呼,王冲手里抖着怪模怪样的细长小棍子,朝一个个人点去。
“你!披头散发的,到底是来这里作法的道士还是读书人!?”
“你!皮裘不错啊,到底该唤你东家,还是足下!?”
“你!涂脂抹粉的,把县学当戏台么!?”
“你!鼻毛都比胡子长了,是不是还要扎根小辫!?”
王冲那小棍划了一圈,将所有人罩住:“你们扪心自问,把你们丢去其他地方,就这副德性,会有人当你们是读书人!?”
众人默然,他们这群人,三分之二是城廓户,其中的三分之二又是商人,剩下的差不多都是这一代才有了点家业的暴发户,就没什么家世沉淀,平日也无心读书。来学校就是来蹭读书人的好处,自己都不当自己是读书人,更别说外人了。
“什么是读书人!?最起码的一点,是知书识礼!在你们身上,就看不到半点礼!”
王冲的训斥声声入耳,陈子文暗自嘀咕道,谁不想被人当读书人敬?可知书识礼……翻开书就抓瞎,哪能识什么礼?
陈子文的嘀咕也是众人的心声,不少人还嚷出了口,总得先知了书才懂礼啊。
“在晒书会上,我就说过,我不认同知先行后,这世上,也是能行先知后,或者边行边知的……”
王冲这话众人还不太理解,只知他在晒书会上大出风头。县学境遇得以改观,跟他的表现也不无关系。就当他是在显摆,却不料接下来的话,让众人心头剧震。
“我知道你们入县学是为哪般,不过你们没算清楚帐。你们虚掷光阴,就只为家里挣了些役钱,待退了学,你们自己有什么收获?没有!你们在学校时,没人当你们是读书人,出了学校,是骡子的还是骡子,是驴的还是驴,就是成不了马!”
“你们却不知道,礼,不必非得读通了书才知,也不是非得读通了书才叫读书人。只要懂礼,别人看你,就是一个读书人!”
说到这,王冲看了看远处,确定没其他人在,压低嗓门道:“说得明白些,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样,这样子,却是不难学的。”
“有了读书人的样,在家里,得家人敬,在外,得他人敬,诸般好处,还用我说吗?”
真能被人当作读书人敬?
涟漪在陈子文心中荡开,渐渐摇动了整个心神,此时看王冲那张小白脸,忽然觉得不那么可憎了。非但是他,其他人脸上都罩着一层怔忪,一是对王冲一下转作这副面孔很不适应,一是这话太实在,太熟悉,也太让人动心了。
一个果户子弟愣愣道:“这就跟卖柑橘一样,样子好的摆在最前面?”
“你悟了!”
王冲小棍子点住他:“柑橘内里好不好,总得入了手才知道,若是别人都不挑你,内里再怎般好,都无用处!”
经这一比,道理顿时浅显易懂,陈子文嗓音有些变调地道:“学谕,小的们真能学得读书人的样子!?”
“当然!”
王冲朗声道:“有了读书人的样子,就是懂了礼,懂了礼,再来读书,事半功倍!再里外一致,作了真正的读书人,也就不难了!”
他再扫视众人:“你们也别当经义斋乃至府学那些人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书读得再多,礼再懂得多,心眼不正,也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所谓斯文败类,比比皆是。礼、书、德三项,只要有了礼,便是入了读书人的门,就算书不足,有德,也比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强!”
这一补充,“礼”变得更重要,而原本只是“读书人的样子”,也变作了“读书人的根基”,众人顿时心气大振,纷纷问着该怎么学。
“怎么学?从端正本心开始……”
王冲小棍点中了陈子文:“你刚才自称什么!?小的?记住了,你是读书人!小的这个称呼,你就该丢到九霄云外去!只有别人在读书人面前自称小的,绝无读书人在他人面前自称小的,就算是对着官家,读书人都只称臣,哪来什么小的!?”
陈子文愣住,心中热流滚滚,抱拳不迭地道:“小的……不,陈振知错!”
“本心之后呢,就是仪态……”
王冲小棍左右一挥,众人不知怎的就明白了这意思,左右退出一条路,容王冲来到陈子文面前。
小棍敲着陈子文抱起的拳头,王冲道:“作揖是最基本的礼,别以为简单,内里却是大有文章。你们瞧,这一揖是读书人的样子?”
看着陈子文弯着腰,低着头,抱拳如烧香的模样,众人都笑了,当然不是。
“因人而礼!因事而礼!因情而礼!眼神、面容、抬臂高低、屈肘内外、鞠躬深浅,掌拳相合,不同人,不同场合,不同应对,都有不同讲究!便是小小差别,他人都能觉出不同。我是师长,的确该敬,但不是这般敬鬼神法!这就是非礼!”
王冲虚虚拱手,作了个师长对晚辈的揖。即便他个子矮,年纪小,但这一揖,一股凛然于上的气质就显露于外,令这帮市民子弟醍醐灌顶。果然,仅仅只是作揖这一礼,就有这么大讲究!而真懂了礼,就这样子,还有哪个能说他们不是读书人?瞧这气势……
“衣着打扮谈吐也都是礼!?”
“学谕!我们要学!”
“现在就开始吧!”
市民子弟都是脑子灵活之辈,已经明白王冲要教他们的礼的本质,个个都兴奋起来。
“慢慢来……我会给你们安排好课程的。”
王冲心说如此该能把这帮家伙栓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并不是在忽悠他们,在这个时代,除了宫廷礼节的训练科目之外,可没谁专门训练读书人礼节,都是靠家教,他开这课,也算是开历史先河了。
用上一世销售礼仪课的形式,填以这一世读书人礼节的内容,这课程一点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全由他上课。
搞定了治事斋,王冲刚出院门,就被宇文柏和鲜于萌拦住了。
“这课是不是也给我们经义斋开开?”
“是啊,我俩没什么,可斋里也有不少人大大咧咧不懂礼,要是到时比治事斋还没读书人样子,那可丢脸了。”
两人该在一边偷看许久了,王冲心说你们玩得也真是投入。
晒书会上,神童大放光彩,因此以王冲为首的学谕派拿到了学事的主导权。宇文柏、范小石和鲜于萌都得了学正的临时学职,再领着得了学录、正副斋长的神童,将经义斋分作若干席,以神童充任席长,负责督导学业。
成年学员虽还有不满,但依照王冲的意思,经义斋设立了分队竞赛制。三五日一赛,名列前茅的队有奖励,这使得每队之间抱成了团,学员之间的成年少年之别也淡化了不少。
担起学事重任的神童们意气风发,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桩事业中,也怪不得宇文柏和鲜于萌千方百计要从王冲这掏东西。
这要求很合理,王冲当场应下了,可接着宇文柏就提到了另一事。
“入你们的锦秀社?”
看着满脸兴奋的两个少年,王冲似乎又看到了中学乃至大学时的自己,都是一般的青春无忌,也觉得自己的血有些热了。不过,这个锦秀社,到底是干什么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