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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县学休学。王冲领着虎儿瓶儿来到三家村西北,心中再有期待,这是应潘寡妇之邀来拜访潘家。
“应该是个很娴静的女子……”
积雪重压青瓦,跟白墙连成了一体,潘家宅院占地颇广,跟华阳王氏庄院比不值一提,却也不是寻常富户能及的。怪不得潘家老爷子敢找王彦中入赘,没人会笑话他。
“这门比以前大了些……”
虎儿正嘀咕着,侧门嘎吱一声开了,两个青衣家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接着是潘家的家仆将一个锦袍人拖了出来,那人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睡死了,没半点反应。
家仆将这锦袍人如丢麻袋般地弃在地上,再听门内一个高亢的妇人嗓音呼喝道:“今次只是曼陀罗!敢再踏足我潘家半步,就尝尝断肠草的滋味!”
锦袍人的家仆唬得脸色发青,就顾着将主人抱往马车里,不敢应半声。那妇人还没完:“我潘巧巧虽是个寡妇,也是有脸面的!把我当了寮子里的小姐调戏,别说是押司的侄子,便是宰相的儿子,下药也不皱半分眉头!”
娟秀字迹和温婉词句揉成的形象顿时破灭,王冲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美艳妇人一手执竹耙,一手提裙摆,蹬蹬从侧门冲出来,朝着马车一耙抡去。
“滚!”
美妇一声怒喝,被竹耙砸得咣当作响的马车仓皇而去。
“潘……潘大娘?”
王冲呆呆唤着,美妇扭头就看到了王冲三人,对着那张美则美矣,却挑眉竖目,戾气满溢的面容,即便以王冲的心性,也一时难以适应,连笑脸都扯不出来。
“冲哥哥!”
侧门探出两个小脑袋正看热闹,见到王冲,一高一低合成一声唤着。美妇一愣,瞬间抹了怒色,笑颜绽露,刹那的绰约风姿,让王中正凌乱的心神又是一晃。
“二郎啊,此时才来……”
这一刻,潘寡妇的形象,才对上了王冲的期待。
“真是不知礼数,我与你娘情同姐妹,该唤我巧姨娘才对……”
进了潘宅,潘寡妇这般埋怨着,王冲唯唯诺诺应下。唤了一声“巧姨娘”,见潘寡妇微微脸红,顿觉这话这称呼大有深意。
揉过虎儿,抱过瓶儿,潘寡妇的眼神就在王冲身上扫着:“总算不再是木头人了,听说还因祸得福,闹出了好几桩大事,很出了些风头,比你爹当年强多了。”
对着这个年纪该与王彦中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还未到三十的美妇,王冲一时难以摆正位置,就挠着头傻笑。
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手拉手并肩奔了过来,一个道:“虎儿瓶儿,猜猜我们谁是谁?”另一个看向王冲:“冲哥哥怕也猜不出来。”
王冲从尴尬中解脱出来,看住这对孪生姐妹。他就照过两面,两个小丫头要刻意混淆,仓促间他可认不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他,手虚虚一指,笑道:“这还用猜?玉莲你脸上还有我的指印。”
看向王冲的小丫头啊地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脸,王冲才道:“这下猜出来了,你就是玉莲。”
“冲哥哥是坏人!”
玉莲气得再不理他,香莲却转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倒有些像玉莲的作派,那瞬间王冲又不那么肯定了。
“就连调笑女娘的本事,也比你爹强……”
潘寡妇的感慨不知是感慨,还是讽刺,王冲讷讷无言,继续傻笑。
嬉闹间进了内宅,三兄妹拜见了潘老爷子。这老爷子就一典型的暴发户,胖得吓人,服饰华贵不说,手上还戴满了金灿灿的大扳指。
“唉,可惜啊可惜……”
潘老爷子的目光就在王冲和虎儿身上打来回,像是在看自家子孙,王冲猜得出来,是在可惜王彦中没能入赘,自己和虎儿没能成他的孙子。
潘老爷子身体不好,唠叨点家常就撑不住了,潘寡妇将王冲三兄妹领到了内宅后院。嗅着清幽的香气,隔壁该就是闺房,潘寡妇真不把自己兄妹当外人。
潘寡妇让女儿带着虎儿瓶儿去园子里玩,瓶儿自是欢喜得眯眼,虎儿则一脸哀苦状地看向王冲。
王冲道:“瓶儿和两个姐姐都得你照应呢,去吧。”
“是哩,全靠虎儿弟弟了……”
四只小手勒脖子扯胳膊,就把虎儿拖了出去,王冲这才明白虎儿的哀苦由何而来。
屋里只剩下潘寡妇和王冲,就听潘寡妇一声低叹,悠悠问道:“你爹没回书信吗?”
王冲赶紧掏出信,潘寡妇接过后也没看,揣进衣袖里,再看向王冲,眼神颇为暧昧。
当然不是那种暧昧,潘寡妇问:“二郎,你到底中意哪一个?香莲还是玉莲?”
王冲心说不好,这是要治他的胡言乱语之罪了,乖乖地低头认错。
潘寡妇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也算不得什么错,二郎你眼见出息了,潘家女儿配不上你,做妾倒是合适……”
王冲硬着头皮道:“我更欢喜有两个妹妹。”
他又不是瞎子,王彦中与潘寡妇余情未了,这事他早就了然于心。如果王彦中和潘寡妇有那可能,他乐见其成。
潘寡妇正在拌茶的手一抖,带着丝苦涩地笑了:“二郎你既知事了,也不瞒你,我与你爹,自小青梅竹马……”
潘寡妇淡淡说起自己跟王彦中的过往,也就是老套的青春苦恋。当然他俩所谓的恋爱,最大尺度也就只离着三尺说说随便外人听的客套话。
因为身份之差,两人最终没能在一起。不过在王冲看来,这只是借口,或许更多是两人脾性不合,阴差阳错。
潘寡妇也没讳言在王彦中成亲后,自己就入了官人家为妾。王冲猜想,准是当时潘寡妇心灰意冷,为了家中富贵,把自己卖了。潘家能有现在,也是潘寡妇用自己换来的。
过去的都已过去,为什么不看将来?你们都还年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王冲欲言又止,潘寡妇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为妾后,曾遇见过你爹。当时我们就立下了赌约,比谁的儿子更有出息,谁的女儿嫁得更好。”
王冲无语,你们这对白痴!
潘寡妇唉地一声长叹:“现在看来,倒是我要输了。”
她又展颜一笑:“既已输了赌约,又怎能输了脸面?再说你爹又是个道学先生,我们没可能的。”
说完她将拌好的茶递过来,语调一转,冷冷道:“不准打香莲玉莲的主意!除非你愿娶一个为妻!”
王冲本想问你们到底赌的是什么,听到这话,看着那茶碗,艰辛地咽了口唾沫:“巧姨娘,这茶里不会有曼陀罗吧?”
潘寡妇眯眼一笑,荡漾的风情直透王冲心扉。
“这得问香莲玉莲,一个说要放,一个说不放,你猜猜,谁说放谁说不放?放了还是没放?”
王冲噎住,这一母两女,要真成了后娘和妹妹,好像也是很头痛的事。
园子里,三个丫头一个小子堆雪人,丢雪球,玩得不亦乐乎,屋子里,王冲盯着茶汤,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
“你多心了,她是寡妇,我怎能害了她的名节?况且我心中只有你娘……”
回到家后,王冲挑明了这事,王彦中义正言辞地道。
名节……假道学!
王冲气得不行,记得就是在宋时,两个宰相能为了钱财,争着娶一个寡妇,就你们这些道学先生,嘴里念着女人的名节,其实在意的是自己的名声。
王冲语带讥讽地道:“是吗?那爹为何再三问我有没有回信?”
王彦中嗯咳一声转了话题:“过完年节,见着赵知县,帮着问两件事……”
这是正事,一是打听堂叔王全的判罚下来没有。王彦中还是请托了赵梓为王全减刑,这是尽悌,赵梓也答应尽量帮忙,现在得问问具体情况。
第二件事是于保正的请托,于保正说他妻家户产案出了反复。
事情很简单,年中时于保正妻家遭了时疫,岳父岳母和两个舅子在几天内先后病亡,家中就剩下于保正之妻这么一个出室女。报到县里,按照户绝法的规定,若是一家人绝丁,即便是出嫁的女儿,也享有继承家产的权利,因此岳父家的户产判给了于保正之妻。
有《宋刑统》白纸黑字写着,县里的判罚连州司也批允了,这事本以为就结了。没想到前些日子,这案子却被刑部打了回来,说于保正的妻子无权继承家产。这一家该作绝户论,家产充公。
于保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于保正虽不是草根百姓,但这事是从京城下来的,所以被吓住了,不敢直接找官府,而是请托王彦中。这也是王彦中该的,他是这一都的读书人,就得为都里的乡亲说话,在八行里就是尽恤。当然,有儿子使唤,也不劳他费神。
“她……真没回信?”
交代了正事,王彦中第四次重复问道。
“真没回信!”
王冲没好气地第四次重复答案,转身走了。
“为什么不回信?你这婆娘……就是要我着急吧,我偏不急!”
屋子里,王彦中恨恨地嘀咕道。
年节在浓浓的喜意中度过,王冲现在手头宽裕,学谕一职有两贯补贴,海棠楼林掌柜很满意王冲将林大郎带着办事,还独立操作项目,不仅把兼职钱涨到三贯一月,还送来了丰厚的年礼。
将王世义和邓衍两家人招呼到一起,好酒好菜吃了个够,除夕守岁时还放了鞭炮,王冲被浓浓的喜庆之意裹住,觉得跟上一世比,除了没有春晚,什么都好。只是在喧闹结束后,一个人看着幽深的天穹,上一世亲人的音容笑貌悄然上了心头。
“二哥,玉莲姐说很讨厌你……”
“香莲姐说,二月二小游江,宝历寺要开盆花会选花魁,记得去帮她们捧场。”
瓶儿还在善后,听着妹妹童稚的唠叨声,王冲暗暗一笑,以后谁娶了瓶儿,还不知能不能消受得起。
飘渺的思念拉了回来,王冲拦腰将瓶儿抱起:“跟虎儿守岁去!小小年纪就一副婆子样,大了怎么嫁得出去!?”
边说也边自责,早前就在念叨买个女使,结果忙起来就忘了,搞得家事还是瓶儿操劳。
瓶儿挥着胳膊蹬着腿地道:“我才不嫁人!香莲玉莲姐都说,男人全是坏人!”
王冲笑道:“难道爹爹二哥还有你三哥也是坏人?”
瓶儿下意识地道:“爹爹是爹爹,不是男人,三哥还不是男人,二哥么……”
环住王冲的脖子,瓶儿很认真地道:“二哥是唯一的好男人。”
王冲哈哈一笑,抱着瓶儿进了屋子,顿时身心皆暖。
“买女使?十六郎,你家里女使多多,送冲哥儿一个!”
欢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转瞬就到了正月初五,宝历寺后院再度热闹起来。王冲与宇文鲜于等人凑到一起闲聊时,说到了这事,鲜于萌很是热心。
“可得挑个水灵鲜嫩的……”
鲜于萌抖着眉毛,一张小黑脸顿时猥琐不堪。
已是政和五年,他们三人都十六岁了,某些方面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见宇文柏捏着下巴思忖,竟是当了真,王冲赶紧道:“别,就是缺个烧饭洒扫的,找人牙子随便挑个就好。十六郎家里那些娇娆,我家可养不起。”
宇文柏意味深长地对鲜于萌道:“有那对并蒂姐妹花在,守正才看不上别人哩。”
这小白脸对香莲玉莲念念不忘呢,王冲暗道你真有心的话,我倒可以帮你牵个线,不过到时蒙汗药毒药轮番上,就非我之罪了。
公试是在正月二十八日,消化了年节的喜意后,县学新舍投入到紧张有序的备考中。
生员们不仅继续每日晨练,以至于成为城南一景。午后还在预定的新校舍处,现在还空空荡荡的草场里玩起了蹴鞠。王冲顺手改了改规则,风流眼变作了球门,球技不好的也能掺和两脚,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正月十日,成都大雪,积雪压塌了不少房屋,死伤无数。赵梓原本要在这一日视学,也不得不四处奔走,部署救灾事宜。
“仁义哪能光从书中求?还得践行才是!”
宝历寺的和尚也动了起来,念经祈福,煮粥编席,闹得学生们静不下心来。范小石挺身而出,提议大家也作点什么,学生们纷纷响应。
王冲心说这就是宋朝的学生志愿行动么,也好,多动动总是好事。
顾丰虽很意外,但这些日子也被王冲的异行给搞晕了,不仅没有阻拦,还建议学生们去居养院帮帮手。自大观年起,官办的居养院就在府州普遍建起,收容鳏寡孤独,不能自养者。成都府居养院就在城南,离这里不到十里路。
除了居养院,官府还办有安济坊,收容“路遗老病”,相当于王冲上一世的红十字医院。只不过那地方远,而且多是病人,很容易染上病气。
随着哨声和一二一的号子声,百来个学生扛着大笤帚整齐地上路了。他们也就是去扫扫雪,疏通道路,多的也作不了什么。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旁人侧目了,这可是读书人干铺丁役夫的事,从没人见过。
除了极少数学生还念着读书人矜贵,干体力活就是有辱斯文,大多数学生都兴奋不已,这不是扫雪,是践行仁义!
感受着这股热情,王冲心道,未入社会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单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