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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轮谷囤斩首七千余级,几乎将囤中男子一扫而空,再加上之前扫荡各峒囤的斩获,一万五千余颗首级堆在山下道口,筑成一座京观,不仅僰人魂魄难安,就连官兵都心悸不已。
这是赵遹之意,自顶替贾宗谅,接手泸州这大半年里,他战战兢兢,呕心沥血,几乎燃尽了精血,才换得今日之胜。快意之下,豪兴勃发,以京观显朝廷兵威,其实也是彰他个人之功。幕僚几度劝他小心谨慎,免得朝中有人劾其不仁,这个昔日也是满口仁义的儒生却嗤之以鼻,浑不在意。
大局虽定,还有一连串的尾巴要收,各路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斩杀晏州僰人,捕其妇孺,带着首级到乐共城赵遹帅帐请功,报说各处官兵未能清剿到的晏州僰人峒囤,而卜漏的兄弟卜劳依旧在轮多囤负隅顽抗。赵遹大手一挥,官兵各路出击,扫尾之战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旬。
这段日子里,王冲没再跟着种友直出动,倒是张立所部被种友直抓去战了个欢。轮缚大囤之战里,张立这几十人被赵遹用来护卫帅帐,没有出战机会。这下便如猛虎入山,成了先入轮多囤的尖兵,回到乐共城时,人人带伤,也人人又多了十来级战获。
“怎么只有这点人了?”
见到张立部入城,只有寥寥三十来人,比出发前少了许多,王冲讶异地道,轮多囤已无多少丁壮,战斗却还如此惨烈?
张立叹道:“我们冲在最前面,免不了的。”
他左右看看,再将王冲拉到角落里,低声道:“马觉的人没找过你?”
王冲皱眉,什么意思?
张立眼中闪着寒芒:“黄定先的人没有杀绝!出战时,还在暗中打听黄定先九人的死因!”
王冲暗道不好,肯定是马觉对黄定先之死有所怀疑,再跟效用都里的人搭上了线,要翻找出原因。若是黄定先九人之死的真相曝光,那可是大麻烦。
见王冲变色,张立得意地道:“二郎不必担心,该死的,都死在了轮多囤。”
王冲默然,张立的心性也变了,最初王冲是拿黄定先之死来要挟张立,张立还颇有些不甘。可功劳随之而来,越立越大,这事不再是王冲一个人的秘密,也成了张立的秘密。为了护住自己的功劳,守住这个秘密,张立不惜将部下推出去送死。
听张立这话,不仅是已发现的人被张立整死了,就连张立疑心的人,也被整死了。想到最初见到张立时,还是一个守着良善底线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变成不择手段的枭杰人物,王冲心绪就无比复杂。
张立为了安王冲之心,将整死的人一一道来,如王冲所料,除了与马觉的人有过来往的,以及昔日与黄定先关系尚好的,就连对战获分配不满的,张立都一一弄死,听得王冲心中发冷。
末了张立也有感慨:“为绝后患,就得痛下杀手!二郎,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王冲叹道:“此事也只是为站稳脚跟,他事却不能如此,你到了西北,最好牢记这一点。”
张立品了片刻,肃容道:“张立记下了!张立得二郎提携,方有今日,一辈子不敢忘!”
王冲连立大功,先是屯田之策,再是火猴计,已名动三军。张立不敢再以昔日身份相对,反而以受恩人的身份表态。想到此人的脾性,竟与之前的自己有相似处,王冲也有所慨叹,与其说是担心张立,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枭杰呢?
“小心马觉”,张立告辞时,再提醒了王冲。
马觉啊,王冲有些头痛,这家伙就如附骨之蛆,此战从头到尾都萦绕在心。不过说起来,也是拜此人所赐,才借杀黄定先胁迫了张立,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成就。而且对马觉来说,恐怕也当自己是附骨之蛆,这一战从头到尾都不痛快吧。
到底要怎么收拾马觉,王冲还没功夫细想,马觉毕竟不是黄定先,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是可以随便搞阴谋诡计整治的。回想僰人的遭遇,回味失遮死前的诅咒,以及与卜漏的谈话,还有斗荔失蚕那帮罗始党人的未来,他也有些看淡了。
张立已经帮他补上了漏洞,他又立下大功,马觉也难以直接为难他。待庆功宴一完,西军回撤,说不定这辈子再与马觉碰不了面,何苦去伤这个神。
王冲转了心思,不想再跟马觉纠缠,却没想种友直和田佑恭却接连在他面前发起牢骚,对马觉深恶痛绝。
种友直和田佑恭被马觉告到赵遹面前,非要争拿获卜漏之功。这事马觉还只是出头人,王育和张思正站在后面支持他。种友直是赵遹亲信,田佑恭是思黔番官,赵遹为了大局,只能牺牲他们,将此功截下,分给西军三将。虽然赵遹肯定会补偿他们,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一战的头功来得显赫。
种友直还只是气此事,田佑恭是两事相叠,对马觉恨得咬牙切齿。之前出兵扫荡僰人残余,他所率黔兵里的白夷被马觉部当作僰人,杀了好几个,伤了十来个。告到赵遹前,却只是让马觉陪了几十颗僰人首级。身为番官,遭朝廷上下歧视,这事田佑恭也习惯了。他不恨赵遹,就恨马觉。
“忍得一时气,送佛送到西……眼见要开庆功宴了,成都那边送了一批烈酒给我,到时让你们喝个痛快。那酒比泸州烧酒还烈,保准你们喜欢。”
王冲也只能充当听众,末了还安慰着他们。
种友直好奇地问:“就是马觉想夺方子的那种酒?”
田佑恭则不满地道:“难不成还要给他喝?”
王冲心中一动……
十二月二十五,眼见除夕将到,各路兵马齐聚乐共城,欢声笑语,酒肉香气溢满全城。
城中官衙里,上百文武济济一堂,呼喝连天,兵丁连轴转着,给官人们斟酒上菜。
“马统制!此战你得头功,小种拜服,这一碗,小种先干为尽!马统制你浅斟便好。”
种友直不客气地端着酒碗起身逼酒,咕嘟嘟仰脖子吞下一碗。在场众人,包括赵遹都无奈地暗叹,两人梁子结得很大,这是要在酒宴上斗一场了。不过终究是斗酒,不是斗杀,赵遹也只能由得他们。
马觉被种友直一逼,气得发笑:“种都巡,莫非你觉得末家酒量不济!?你喝多少,某家便多加三碗,看谁先倒!”
种友直抹抹嘴,挑着眉头道:“今日我们喝的,正是马统制先前一直挂念的海棠好汉酒。这可不是一般的酒,马统制莫要把话说得太足!”
“好汉酒?不错,莫要废话,倒酒!”
马觉毫不在意,端碗便喝,一碗下肚,打了个酒嗝,脸生红晕,眼神也有些迷了,嘴里却道:“好酒!再来!”
一碗又一碗,正当种友直脸色不佳时,又一人起身端碗,朝马觉道:“田某不才,也敬马统制一碗,还要谢过马统制善待田某部下的好意!马统制喝多少,田某也喝多少,愿陪马统制一醉方休!”
田佑恭也发难了,喝酒终归是喝酒,从古至今,拼酒这事就是雅事。众人也都当是酒宴尽兴,没有太在意。王育和张思正也不怀好意地怂恿着,让马觉不要丢了西军面子,反正不过一醉,闹个笑话而已。
虽然有人也在说,这好汉酒太烈,喝多了会伤身,可没人像他们三人这样,一碗碗地灌,这些话也没人听进心里。于是酒宴上,三人就一碗碗拼着。种友直和田佑恭接连喝下十来碗,胸膛已在翻腾,脑子开始发飘,相互对视,都道幸亏王冲提醒,他们叮嘱过部下,给他们斟酒是一碗白水一碗酒,不然早就出事了。
再看马觉,似乎正喝得高兴,哇哈哈笑着,把好汉酒当白水一般灌,两人都乍舌,这家伙酒量的确惊人。
这一喝大半个时辰,马觉竟然灌下了将近二十碗,酒碗虽小,算起来也足有四五斤了。种友直和田佑恭其实只喝了十碗不到,却已经大了舌头,脑子不太灵醒。正恨自己酒量太浅,这一拼要输,却听铛啷一声,马觉手中的酒碗翻倒在地,人是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再张口哇啦喷了出来。
大股污秽中,竟还带着血丝,马觉栽倒,场中也乱了。
“喝酒也是会喝死人的……”
种友直和田佑恭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王冲的话,不由暗打了个寒噤,酒意也醒了大半。
王冲年纪太小,身份也低,入不了这场酒宴。张立等低级军将效用的酒宴他也没去,就把王世义、唐玮和赵申八难师徒支去吃喝,他则陪着从晏州过来的王彦中。
几碟小菜,一壶海棠露,满月当空,父子两人对月浅饮,谈的都是僰人之事。
王彦中劝道:“此间事了,我在这里也不会受罪了,你该回成都去。那里还有三郎和瓶儿,还有香莲玉莲,你得照顾好他们。”
王冲摇头道:“儿子此世已有进无退,便是停步,也是退。一退就百难起,教训已够足了,儿子不想重蹈覆辙。”
这一仗打下来,儿子已露峥嵘。文的有屯田之策,武的有战阵冲杀,智的有火猴计,威的有收服效用都人心,仁的有为荡轮谷囤罗始党妇孺争命运,王彦中已经看得明白。见儿子心意坚决,也不再劝了。
他就皱眉道:“可你想帮那些罗始党人屯田,为父却想不通,此事有何奥妙,值得你用心?”
对父亲倒没必要隐瞒,王冲解释道:“用心有两层,一是儿子年少,便是得官,也不可能得实职,更不可能有差遣。帮罗始党人屯田正是变通之策,可以历实政,未来任官,便有经验和实绩。”
“其二……”
第一点是寻常之论,而说到第二点,王冲语气沉重了:“晏州僰灭族,让儿子想到了很多,我大宋他日必将有难!替这些罗始党人寻得出路,也是在为大宋寻一条出路。”
王彦中瞠目,结结巴巴地道:“二、二郎休要危言耸听……大宋怎能与僰人相提并论!?”
别看王彦中以前如愤青一般,整日念叨奸臣当道,国将不国,可跟他说这个国家会在十来年里轰然垮塌,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王冲也不细说:“盛极而衰,盈满则缺,这是圣贤早说过的道理,爹你看看,今日大宋,难道不是盛极之相?”
王彦中摇头道:“这哪里是盛极之相?西夏未灭,燕云未复,要到那一日,才勉强算是盛极,也只是跟本朝历代先帝比,要与汉唐比,那就差得更远了。”
王冲淡淡笑道:“跟汉唐是没法比的,西夏也不是好灭的,可复燕云么……我看是不远了。”
王彦中四下扫视,确定没人,低声道:“二郎,莫非你又算得了什么天时?”
连父亲都真当自己能掐指一算,王冲无奈苦笑,沉声道:“儿子算不得天时,却能算得人事,儿子算得的,是自己的天命。”
“天命?”王彦中不解,王冲点头道:“天命!儿子来这一遭,是为救世而来!”
见儿子神色沉凝,目光深邃,王彦中隐隐心折之余,也生出浓烈自傲,有此一子,父复何求……
父子正相对默然时,王世义匆匆而来,压不住喜色地道:“马觉出事了!喝酒喝得吐血不止!招讨司酒席上正乱得不可开交!”
王彦中愕然,王冲则笑道:“马觉今次不死,也要落下病根,至少折二十年寿,他这条命,儿子也算到了。”
五十多度的白酒,当不到二十度的黄酒一般灌,下场会是怎样,不言自明。眼下不死,过几年必死。
抬头看清冷的月色,王冲长舒一口气,这一桩恩怨就此了结,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前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