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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冲去见旁甘前,还未完全定下决心,对宗泽也只模糊地说要在罗氏鬼国身上搞点事,证明汇聚蕃兵的正确。
宗泽都不知道详情,下面的人更被蒙在鼓里。十一月初六清晨,滋州仁怀县木龙岩,临安乐水(赤水河)而立的绥远寨,绥远寨守把兼道路巡检王武开被寨门外的鼓噪吵醒。
“乌蛮又来了?”
听部下来报,被扰了冬日暖睡的王武开非常不爽,拍着因宿醉而发痛的额头,嘟嘟囔囔挣扎起床。
寨子外跪着上百苗夷,这都是“两属夷”,也即同时向乌蛮和大宋纳赋的夷民。
这一带早年为乌蛮所治,朝廷建滋州,立承流、仁怀两县后,大部分苗僰夷民都居于朝廷治下,不再面对乌蛮逼压。可在边缘地区,比如绥远寨之西,乌蛮依旧时时入境,找以前受他们统治的苗僰夷民收租税。
这种情况在辽宋边境有,在宋夏、宋与吐蕃边境也是常见,朝廷多对两属夷采取轻赋乃至免赋的对策,即便将两属夷推给生夷,也不愿挑起边事。但两属夷却还是将大宋当作申冤之地,经常求请大宋出面。
王武开在政和五年权知绥远寨,头一年就忙于料理这档子事,能作的无非就是约谈乌蛮首领,时不时来个歃盟,让乌蛮稍微约束而已。
第二年形势就变了,旁甘崛起,那些乌蛮被旁甘压住,再没来“催赋”,到边事司掌泸南夷事,绥远寨这边更加清静。以至于王武开将寨中的土兵减了一半,寨中只留十名泸州禁军,四十名土兵。
寨中无事,王武开就忙着抱滋州巡检江崇的大腿。他现在是正九品忠翊郎,被丢在西南边陲守小寨子,也不算委屈。多少顶着大使臣本官的武人还在敢勇里混着呢,他这个小使臣有差使就不错了。但人心都是不足的,到明年他就满任了,自然想挪个好地方,换个好差使。
原本他想走边事司的门路,可他跟那位年纪轻轻就立下殊功,名声在僰人中如日中天的王冲没多少交集,只能找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权知滋州兼巡检江崇。此人是皇亲国戚,打通了关系,未尝不能如愿。
只是王武开身家单薄,出不起大礼,绥远寨又安宁无事,建不了事功,眼见任期将满,跟江崇的关系也没太大进展,他只能整日借酒浇愁。
今日这事,恐怕又得去乌蛮那边说和,王武开很烦躁。
“乌蛮搜刮甚紧,还劫人伤人?”
冷风一吹,来求援的苗夷头领这么一说,王武开一个激灵,脑子清醒了大半。西边的乌蛮不是被旁甘压着吗?这是怎么了?
“备好甲仗弓弩,去抓乌蛮问话!”
王武开这个寨主还算称职,敏感度足够,否则江崇上任时早就换了他,他没有忽视乌蛮的异动。
不多时,王武开领着三十名装备齐全的兵丁策马而去,他虽吃空额,却没忽视寨丁的训练,绥远寨就靠着乌蛮,出了事,别说江崇,泸南安抚司都要先拿他开刀。
有苗夷领路,很顺利地抓了几个还在村落里打草谷的乌蛮,细细一问,王武开抽了一口凉气。
旁甘不仅撤回了控制这部分乌蛮的族人,还带走了大部分粮草军资和精壮蛮丁,剩下的人眼见过不了冬,只好跑过来“催赋”。
至于旁甘为何要这么做,俘虏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旁甘要打回大方,夺罗氏鬼国王位的。有说旁甘准备侵攻大宋,要占滋州、纯州,重夺蔺州的。
这些说法都是俘虏自己臆想,没有什么凭据,可王武开有自己的判断。旁甘势力虽然大涨,却不可能与罗氏鬼国抗衡,而侵攻大宋么,粗听颇为荒谬,可跟唐恪弹劾边事司这事结合起来,反而更有可能。
王武开虽未与旁甘直接接触,却也清楚这家伙在自家领地里大造宋钱,旁甘与王冲和宗泽同气连枝,这两人如果垮台,旁甘前途未卜。
旁甘到底要作什么,王武开没有深想下去,毕竟这事不是他这么个小小寨主能掺和的,另一个想法却不可遏制地喷涌出来,大功就在眼前!
乱子被夸大了数倍的铺报当夜就送到了承流江崇的案头,江崇大吃一惊,第二日下午,急报就到了蔺州,同时往江安送去。让江崇更为吃惊的是,第二日夜,王冲就到了承流,似乎早知此事。
王冲不客气地把江崇当作部下吩咐:“你这里先集兵,稍后安抚司就会发下调兵牒文和兵符。”
两人是合伙关系,交情已深,前程相织,江崇自不在意。他目光闪烁,已有所悟:“是要收拾旁甘?”
王冲点头:“唐恪反水,威州茂州乱起,朝廷很可能借机削了边事司,我们形势危急,只能借旁甘人头一用。”
江崇楞了片刻,叹道:“守正,跟你合伙作生意真是危险。”
王冲晒然:“既上了这条船,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我本给了旁甘选择,他如果愿意配合我们,把西南搅乱,不仅能免这场大难,还能得富贵。可他却耽于安乐,这是他自误。大潮滚滚,不进则退,这条路也是如此。”
原本的亲密合作伙伴,助王冲成事的梯子,却被王冲转手坑了,这事自然让江崇惊心。不过他也只是感慨,倒不是怀疑王冲会这般待自己。江崇清楚,王冲拉起这摊生意,主旨不是为财,不然怎会连油盐不进,以国事为先的宗泽都上了他的船。
但这话也让江崇凛然,自己是为名利才上了王冲的船,如果之后自己的作为,让王冲觉得会坏他的事,难说王冲不会对付自己。想到这里,一面检点自己之前作为,一面告诫自己,跟王冲的合作还是适可而止,以后不能陷得太深了。
“守正何须多言,旁甘,夷人耳。”
江崇心中一肚子计较,嘴里却这么说着,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言,没有别的意思。
王冲淡淡一笑,他怎会不清楚江崇的心思。这次坑害旁甘确实大损自己的人品,宗老爷子满心为国,自然不在意,像王世义等还为自己立身考虑的人却颇有怨言,当日他很花了些功夫,才说通了王世义,不过王世义还是发牢骚说:“先生给二郎取字守正,就是告诫二郎不要这般行事。”
可他不在乎,之前交代邓衍时,他就已有想法,以现有格局,即便借王黼特权,依旧无力大动西南,他只能以擅权生事的方式,再往前进一步,这一步已是极限,他没办法作得更多了。既然只剩下一步,拼上人品也在所不惜。
江崇把话题拉了回来:“要等到安抚司发下牒文兵符再动手,怕已经晚了吧。”
王冲再一笑:“滋州罗永顺要动兵,与乌蛮相斗,你能说什么?”
罗永顺就是滋州蕃部巡检罗骈,大观年间献土,才立有滋州两县。他的儿子罗晃还带着三十名蕃兵在承流县外的军营里练兵。
江崇叹气:“当然作不了什么,等到有了结果,向朝廷奏报而已,不过……”
罗永顺虽献了土,可只要不是举旗造反,侵攻汉土,劫掠汉民,他要作什么,朝廷根本管不着。就如西南诸羁縻州一样,之间相互攻杀,即便闹到朝廷上,朝廷也只是调解,寻常一概不问。
听王冲的意思,是让蕃兵借罗永顺的名义先出兵,江崇这边等到手续齐全再出动,江崇再问:“先不说罗永顺力量足不足,他能得什么好处?”
王冲若是没朝廷名义就驱策藩夷,那就得给人好处,江崇想不出来。
王冲咧嘴一笑:“方才不是说了,上了这条船,就是有进无退,眼下不是他们计较好处的时候,而是不这么作,会有什么坏处。更何况,罗永顺本就乐意看到西面的乌蛮被打压。”
江崇失笑,自己还总是忽略了边事司在西南造出的波澜。藩夷现在对朝廷的争论还不太清楚,就只知道,朝廷借边事司,在西南插手越来越深,谁不顺着这股大势行事,谁就要倒霉,至少会成为其他藩夷收拾自己的借口。
两人议定好细节后,王冲便去了城外军营,深夜时,江崇心中难安,踏上城头,遥望军营,就见军营灯火通明,再听得如雷欢呼,王冲已说动了各家藩夷。
十一月初十,安乐城北面十五里的山谷中,上千身着黑衣,裹着头巾的乌蛮手持藤牌梭镖,木弩短弓,向东面数百服色纷杂的敌军冲去。后方旌旗下,旁甘的弟弟遮先骑着滇马,在亲信的簇拥下遥望战场,意气风发。
昨日夜里,旁甘得报东面的罗永顺大举进兵,占了沙山,截断商路,直奔安乐城而来,旁甘派他领一千五百丁壮迎击。
事发紧急,旁甘和遮先都庆幸王冲提点在前,已在安乐城聚兵两千,不然还真要手足无措。而罗永顺为何敢于出兵,理由似乎也很简单。罗永顺本与乌蛮有世仇,只是力弱,又有大宋压着,不敢妄动。
现在因回撤族人,东面乌蛮失去控制,估计劫掠太狠,惹恼了罗永顺。加之宗泽王冲被边事司同僚弹劾,地位难保,罗永顺大概觉得可以浑水摸鱼。不提商路,永乐城的钱坊也足以让他人垂涎。
唯一不确定的是王冲在这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心腹也在揣测,是不是王冲在教唆罗永顺,由此劝旁甘赶紧南逃,王冲对他知根知底,真要动手,那就没得逃了。
旁甘却认为,王冲缺不了自己,自己还没表态,王冲怎么可能绝了自己这条路?眼下王冲说不定正为应付弹劾而焦头烂额。
大敌当前,追究根源已不重要,只要打退了敌人,一切都好说。来袭之敌数目似乎并不多,旁甘派遮先领兵抵挡,觉得就算胜不了,也足以挡住敌军。
此时看敌人数目,遮先心中大石落定,还不到一千人,更不见官兵旗号,就是罗永顺狂妄兴兵而已。罗永顺手下的苗瑶僮僚,向来都打不过乌蛮,人数又少,这一战自己赢定了。
山谷狭窄,一千多人分作几拨冲过去,挟着挡者披靡之势。可对面芦笛铜鼓响起,原本乱哄哄的敌人骤然变化,列出整齐队列。
五个百人阵一字排开,已挡去山谷大半截面,再有数百人自阵间涌出,分作两排四阵。
冲击的人群已近到百步之外,排在头前的单薄横阵俯身踩弩,再在头领的号令下,齐齐扣下牙发。
弩箭掠空而来,冲在最前面的乌蛮一个个仆倒,几拨人潮之矢,矢尖瞬间就被折断。
后方遮先既没有望远镜,也没有巢车,看不到阵前情形,但自人群缝隙间还是能看到,对面敌军竟然列出了整齐战阵,心中顿时一个哆嗦,原本被遮挡在皮裘之外的冬日寒风似乎也透入体内。
弩箭掠空的嗖嗖声因为太过整齐,汇聚成呼呼风声,第二次响起时,终于清晰传入遮先耳中。接着又是另一波异样的风声,那是弓手队开始射击。
待弩声响过第三波,弓声响过第四波,嘈杂而熟悉的拼杀声终于响起。此时敌军排前的弓弩阵已经退到后方,零散冲上来的乌蛮在战阵前撞得头破血流。
“不对,怎么只有自家的叫喊声?”
以前最多指挥过几百人混战的遮先脸色惨白,眼前的战场太陌生了,让他心中完全没底。
“上前,步子迈稳了!”
“罗夷”阵中,田忠嗣听到了前进的号令,指挥着自己这一都缓步进逼。心中感慨无比,刚才那一阵弓弩,至少射杀了上百乌蛮,冲上来的乌蛮已心志溃散,不过是循着本能还在拼杀,个个各自为战,直如农夫村殴一般。这三个月里,自己学到的东西太珍贵了。
“押队抽鞭子!还有人后退就一刀劈了!”
另一阵里,都头杨文辰怒吼着,押队杨维吉根本顾不得什么播州杨遵义杨的意气之争,咬着牙,挥起鞭子朝脚下踌躇的兵丁背上抽去。两人都在心中念着,往日自家在山沟里称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一战,才知差距有多大。
又一阵中,龙延昊看看都中兵丁,既有播州瑶、蛮州苗,又有思州僚,在芦笛铜鼓的号令下却如一体般进退,不由哀叹,之前还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总有花巧之处,今日才知用在哪里。想及王冲之才,心中萧瑟,中国之大,自家那点家业,委实太渺小了。
看着五阵稳稳前进,将凌乱不堪的乌蛮压得连连后退,后方身着夷装的王冲向一旁王世义挥手。
七百承流集训的蕃兵,外加一百罗永顺提供的滋州土兵,以及随侍他身边的一百僰兵,总共九百人,王冲就领着九百人直插安乐城。此时滋州土兵在后方看守辎重粮草,战场上只有八百人。
乌蛮兵露面时,被他鼓动着上战场的各家藩夷头领还有微微动摇,对方数目两倍于己!可王冲却笑道:“此等乌合之众,十倍都如鸡犬耳!”
大话说得满,两军相接时,王冲还真捏了把汗,毕竟自己这边只有三百弓弩手。
弓弩手的正常发挥缓解了王冲的忧心,接着乌蛮再与战阵相接,有无组织的差距立时显露出来。五个小战阵不仅挡住了乌蛮的冲击,还将对方一步步朝后推去。
此时乌蛮士气已涣,却还没崩溃,王冲果断撒出胜负手:骑兵。
也就六十骑而已,都是来自兴文寨的僰人亲随,由王世义带队。见王冲挥手,王世义招呼部下上马,再举起长槊,往肩上一砸。槊头与铁护肩相击,发出沉闷的金铁声,王冲高声道:“小心!”
王世义暗道,该是乌蛮小心才对……
六十骑自后方弓弩手遮护住的谷地侧翼奔出,人虽只着皮甲,马也只是滇马,却如一枝巨大长矛,狠狠捅入乱糟糟的乌蛮人群侧面。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乌蛮全体崩溃,遮先策马狂奔,却被一员雄壮大将一槊贯背而入,生生从马上挑起。
“真没劲……”
王世义槊头一甩,乌蛮主帅的尸体如麻袋般摔在地上。
扫视狼奔鼠蹿的乌蛮,王冲也叹道,真没劲。
田忠嗣等头领面面相觑,这就打完了?
“当然没完,接着就是你们的好处了。直接攻打安乐城,怎么着都随你们,就只注意两件事。”
王冲扫视各家头领,人人都屏息以待,在他们心中,这位年轻官人已被列作平生最为尊崇之人,不敢有一丝失态。
“第一,我要旁甘,不要活的,就要脑袋。即便追过安乐水,也要拿来!”
“第二,铜坊和铜匠不能动,谁家动,其他家杀了,有功!”
王冲吩咐之后,沉声道:“听到了吗?”
包括田忠嗣在内,同时轰然应喏。
看着兵丁们散了战阵,簇拥着各家头领蜂拥而去,王世义苦笑道:“这趟官兵可来慢了……”
原本的计划里,这支杂兵不过是搅动旁甘,造出旁甘聚兵作乱的事实,而后官兵再紧急出动平乱,如此就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可现在一战而定,官兵就可有可无了。
王冲道:“无妨,总得有人来善后。”
前世影视剧里的警察,不就是专干这事么。
王世义再低声道:“二郎,今日已走到这一步,这条路该怎么再走下去?”
即便只是顶着藩夷的名义用兵,也躲不过有心人的弹劾,王世义很为接下来的形势担忧。
王冲意有所指地道:“有时候就得停下来,看看风景,甚至换个方向。”
他再转了话题:“世义哥,你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未来要作什么,你想好了吗?”
王世义端起长槊,看着槊锋的血迹,就觉血液沸腾。他低叹了一声,压下心绪道:“我当然想横刀立马,征战沙场,但更想让自己的血流得值当,二郎……”
他再看向王冲,眼里充满期待:“你要走的路,只要血不白流,我当然会跟着你走下去。”
王冲点头,认真地道:“会有那一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