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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雪弗兰汽车,在黑夜的笼罩下,只露出两个大灯的光线,飞快的从大街上驶过,轮胎在看似平整的弹石路面上跳跃着,车轱辘发出噔噔的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之中,忽隐忽现。
汽车在大帅府邸前停下来,在人搀扶之下,夏兆麟跌跌撞撞地来到帅府的台阶前。低声对自己的部下呵斥道:“走开!”
他的酒量并没有那么糟糕,在夏兆麟和王亚樵说破之后,两人就没有再喝酒。
他就是在路上被汽车颠的时间长了,胃有点难受,酒意涌了上来之后,才有了一点醉意。在吹了风之后,这种醉意更加让他身体木了起来,可心里头并不舒坦。推了一把副官,反而自己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长官!”
“你别管。”
夏兆麟大步朝着帅府走去,卫兵认出来了是大帅的心腹大将,并没有拦人。反而其中一个卫兵背着枪,大步的进入府邸的内大概是去通报管事的了。
卢永祥并没有让夏兆麟等很久,大战刚刚过去,虽然卢永祥和齐燮元打的是默契仗,可对于两个都是以新编军队练兵为主的地方势力来说,都是提心吊胆的事。说起来,两人就算是想要大打出手,也持续不了多久。一个是立足未稳,一个是赋税不足,都无法在军队武器和装备上投入巨大,打起仗来也都是抠抠搜搜的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好在最后双方都收场了,没有出现无法补救的意外。
不过这远没有比江苏军和浙军剑拔弩张让他更加紧张不已,王学谦的态度并不明朗。南方的临时政府王学谦有联系,燕京的关系也看似不错,和段祺瑞也有交情,就算是东北王张作霖和王学谦的关系也尚可,看似这位民国实力排名前三的大人物要摆出一副中立的态势出来,可谁也料不出这位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眼下民国的政治态势,看似打仗的地方都是在中原之外,可所有派系的目标就是逐鹿中原!
张作霖如果先入关,那么奉军就将在这次比拼之中获得先机。
如果王学谦北上……恐怕就会陷入异常混乱不堪的局面。而浑水摸鱼,就看谁的本事更大了。至于……广州临时政府,眼下确实没有北上的实力,只有整合粤军,桂系和滇军,孙大先生的北伐才有一点机会。这一点机会还是在中原大乱的前提之下。
的中原者,的天下。卢永祥不相信王学谦会不动心。
而作为拦在浙军面前的第一道槛,卢永祥觉得自己是被架在火上一样难受。因为面对浙军,他连一点胜算都没有。
尤其是江苏内部的本土势力,也并非完全听命于卢永祥,只是卢永祥势大,无人敢冲出来做第一个发难而已。这和他当年入主浙江的时候,浙江警察厅装备不弱于普通陆军,数量甚至达到了上万人,而警察厅长夏超的野心并非无人得知一样,他却不敢轻易撤换夏超。加上本土派的周凤岐控制了部署在浙江南部的浙军第三师,这也是卢永祥最后选择放弃浙江的原因。
自己的实力不足,弹压不住地方,才是一个军阀最大的悲哀。
入主金陵之后,卢永祥已经非常注重势力的培植,可他又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跟随的政治派系倒台之后,卢永祥已经无法从燕京借势来巩固自己的在地方上的统治。
反而在曹锟进入燕京之后,他不得不虚与委蛇,又是送钱,又是表决心。
可依旧不被吴佩孚所信任。
之所以能够留在督军的位置上,没有下台。还是和他的经历有关,不同于其他‘皖系’的督军,卢永祥其实还做过很长一段时间曹锟的部下,当年他在第三师任职,师长就是曹锟。要说他是‘皖系’的成员,主要是他和段祺瑞早就交好,之后他的升官也和曹锟没有多大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皖系’其他督军都因为段祺瑞的倒台,相继从地方上退隐,只有卢永祥还留在官场。
作为‘皖系’的独苗,也是如今唯一的统兵大将,将来一旦曹锟倒台,他将成为段祺瑞最仰仗的左膀右臂,将面临和奉军抢食,和直系残余势力作战的先锋。
而那时候的局势,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至少,卢永祥是这么认为的,毕竟‘皖系’的辉煌已是过去,段祺瑞只能依附张作霖才能重新进入中枢。‘皖系’的势力将受到‘直系’的压制,奉军的排挤。到那时候,留给卢永祥的生存空间依旧是在夹缝里生存,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他之所以对段祺瑞还不离不弃,就是还那份提拔的人情。一旦他认为无力支撑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退隐。
王亚樵是卢永祥看中的人才,并不是王亚樵有带兵的才华,而是这个人有远见,有文化,也有能力,三教九流中也有很高的身份,在孙大先生和王学谦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王亚樵是卢永祥给自己留下的一个备用的退路。
假如奉军真的咄咄逼人,让‘皖系’在收获胜利的时候处处受到排挤,那么联合‘国党’和浙军是卢永祥能够做的,也是只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夏兆麟看着在房间里踱步的卢永祥,后者显然犹豫不决的在心里盘算着:“他还是准备走?”
“大帅,要是你准备留下他的话,还有办法。”夏兆麟就等着这句话,王亚樵这个人有弱点。人有弱点很正常,是个人都基本上有这样那样的弱点。
而王亚樵的弱点是重感情。
这其实不算是弱点,王亚樵是带兵的将领,不管他之前是做什么的,可如今的身份是一方小诸侯。他要是不对自己的部下好一点,凭什么让他们追随他,给他卖命?
卢永祥来了性质,挑眉问:“哦,说说你的想法。”
夏兆麟面颊在灯光下映出一片绛红,当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可心里却异常的活跃。这醉酒的人都这样,脑子异常清醒,可是就是身体不听使唤。好在卢永祥也没有怪罪夏兆麟的丑态,让他勇气倍增:“大帅,既然王亚樵这人重感情,大帅何不将第3师的军官都扣下来?”
“都扣下来?”卢永祥背着双手踱步沉思。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按照他对王亚樵的理解,一旦自己的弟兄们都被扣,他就是想走,也不会再提出来了。
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双方都撕碎了脸皮,其实对谁都不好。唯一的好处就是,卢永祥可以维持兵力不减的一个假象而已。
尤其是江苏新编第3师的兵源也好,军官也罢,都大部分来自于‘斧头帮’。
更贴切的说是来自于受到‘斧头帮’控制的江浙沪三地的码头工人,‘斧头帮’的生意主要是运输,并不搀和收益很高的灰色地带,所以帮派人数惊人,可财力不能和青帮、洪帮,这些老牌帮会相比。而卢永祥看中的并非是‘斧头帮’的财力,而是他的人数。
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斧头帮’从建立之初的号称7000帮众,发展到如今的十多万人。不同于其他帮派的良莠不齐,‘斧头帮’的成员基本上都是离乡背井的青壮年,码头上扛包的工人。
十万青壮,对于一个执掌一方政权的地方军阀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用赘述。
当初许以王亚樵高位,并非是卢永祥对王亚樵在暗杀,帮派组织等方面的赏识。说穿了,卢永祥就是眼热‘斧头帮’的十万青壮。这些来自于皖北,河南等地的青壮,基本都是因为家乡受灾才离乡背井,来到码头讨生活的。能吃苦,认死理,这种吃苦耐劳的青壮在北洋大部分高级将领之中,都有很高的评价。
甚至北直系老将王怀庆招兵只招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能侍弄大粪的兵他都不要。甚至对读书人有着一种敌意的偏见。认为读书人不可靠。
卢永祥这方面的心思不重,但是他一样看好农村的兵源,原因很直观,当兵很苦,比种地都要苦,要是农民都做不来,生活在城市的人就更做不好。王亚樵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斧头帮’,在军阀的眼里,已经成了一个补充基地,丝毫不会因为‘斧头帮’狠辣的行事风格而有所忌惮,反而是更加欣赏。
当兵不比当混混,在一个男人进入兵营的那一刻,他学习的所有技能都是为了杀人。
要学会杀人,就要狠。见过血的新兵,对于长官来说绝对是宝贝中的宝贝。
可卢永祥却有点犹豫不决,他想要的是收服王亚樵,而不是威逼为己用。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想来想去觉得不是滋味。还有一层担心在里面,江湖人多半性格刚烈,王亚樵会俯首称臣吗?恐怕很难。
夏兆麟却紧张地鼓动道:“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不妥,不妥。”卢永祥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人格魅力让王亚樵这样见过大世面,有主见的年轻人信服,他不是孙大先生,开口闭口就是主义和民族,这些东西他是说不来的。甚至在北洋之中,也没有几个人说的过来。当年杨度、夏寿田这些人都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宣传起来颇为有力。可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大儒,和卢永祥,甚至段祺瑞这样的武夫是说不到一块去的。
卢永祥只能用高官厚禄来诱惑对方,可王亚樵连一师之长都不要了,卢永祥自问自己还能给出什么样的好出来?
什么也给不了。
只能是放手。
卢永祥长出一口气,低声道:“算了!”
许是底气不足,他的声音很低,甚至根本就像是自说自话似的。可夏兆麟却突然跳起来,手脚乱用的有点憨态可掬的模样,可眼神里流露出的却应该是愤怒:“大帅,不过是一个码头上扛包的小子,大帅你收留他,还给他地盘,凭什么他想走就能走,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慎臣,你不懂!”
卢永祥的精神给人一种非常疲倦的感觉,可夏兆麟并非是那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被他一下子给忽略了过去。
夏兆麟自问:“我不懂!”转而又不明所以起来,急切的问:“大帅,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卢永祥苦笑不已:“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王亚樵这个人看的很深,他看出来了,你却没有看出来。论打仗,他比不过你。可是判别形势,你和他差了不止一条街。”
“卑职不服!”夏兆麟认为卢永祥是拐着弯的说他笨,尤其是和一个他本来就看不太上的人相比。
卢永祥摆摆手道:“你也别激动,听我慢慢说。这次奉军南下决心很大,段大帅已经发力了,想必你也知道这次成事的可能很大。而张作霖因为身份的问题,他想要一步登天成为大总统,其难度比曹锟都要困难的多。别忘了,他的麾下不少都是土匪……”
夏兆麟不解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卢永祥瞪眼道:“别忘了,北洋政府不是土匪的聚义厅。他张作霖想要登上大总统的宝座,全天下人都会反对。到时候他要比袁大总统称帝时期的日子都要难过。”
张作霖无法当大总统,那么就剩下一个人有这份资格,那就是段祺瑞。夏兆麟作为‘皖系’的一份子,虽说和督军团的身份有点远,可也不算遥不可及的身份,说不定段大帅当政之后,就有了他的机会呢?再说,段大帅当大总统对于‘皖系’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可为什么卢大帅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夏兆麟看不出里头的玄机,心里发虚的紧,低声问:“大帅,这不是好事吗?”
“看着是好事,其实结局是给人做嫁衣。”卢永祥冷笑道,他身居高位多年,高层政坛的变动经历了不止一次两次,他根本就不相信张作霖会因为对段祺瑞的个人好感,而给予‘皖系’起死回生的机会。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而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铁律。
北洋,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是生存法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游戏规则。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年的府院之争,段祺瑞和黎元洪的权力争夺战。大总统黎元洪,这位还是武昌首义督军,虽然不掌军多年,但是其声望仅次于袁世凯。当年的袁世凯在京城登上总统宝座之后,因为害怕黎元洪的声望太隆,将其囚禁在瀛台整整两年多,这个地方还是当年慈禧囚禁光绪帝的地方。
后来袁世凯死后,他当然不让地从副总统变身成为大总统。可是没有了军队的支持,黎元洪和段祺瑞的争斗始终处于弱势,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哄骗张勋和张镇芳两位地方督军复辟,企图将‘皖系’的势力从燕京赶出去。
结果最后离开燕京的是这位黎大总统。
一直在卢永祥麾下,从团长一直晋升到集团军司令的夏兆麟却没有这种觉悟,不太相信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
“没有实力,说什么都是假的。”卢永祥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像是狼一样冷冽:“皖系和奉军联合,说得好听,可仗都是人家打下来的,凭什么最后拿好处的时候要和你对半分?”
当然‘皖系’想要独揽胜利果实也可以,让统兵的卢永祥先把齐燮元给灭了,紧接着灭了孙传芳,大军攻下武汉城,捎带着将张敬尧也赶下台,最后把王学谦和孙大先生、唐继尧等人都一锅端了,他要是有这本事,至于跟在段祺瑞身后当小弟?
还能让曹锟在燕京的大总统府邸逍遥?
很早拉他下台,取而代之了。
可现实太过残酷,卢永祥谁也对付不了,不被王学谦盯上,找个由头把他打跑已经是烧高香了。作为‘皖系’最后一点遮丑的军事力量,卢永祥却只能眼巴巴的,躲在边上,当一个看客。
卢永祥这个理由确实难以让人反驳,可接下来的他说的话,却让夏兆麟有种坠入冰窟的寒冷:“段大帅应该也是看到了这样的结果,恐怕他是不甘心被曹锟赶下台,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才执意要复出。可是对我们这些‘皖系’的老将来说,恐怕最终会成为奉军将领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一头野兽会愿意将原本属于自己的食物,分享给毫不相干的其他野兽。如果这头野兽是同类,就更不可能。”
卢永祥叹气道:“日后恐怕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要是没猜错的话,将是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卢某人深受段大帅的恩惠太多,这次不过是还人情而已。大不了退隐,做一个寓公而已。至于你们,还年轻,有机会的时候,切莫意气用事。”
“大帅!”夏兆麟比卢永祥的话吓了个激灵,身上的酒气淡了不少,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帅!”
卢永祥反而异常平静,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我已经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