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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待陈也俊走了,回屋子里略洗了洗,换了衣裳,依旧回到廊下剥桃子,待琥珀慌慌张张地来说:“二爷,大姑爷、大姑奶奶斗嘴,老太太骂二太太糊涂,你快去劝一劝。”
贾琏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手肘搭在膝上,看着琥珀笑道:“你这新裙子上谁给踩了一脚?”
琥珀一头雾水地低头,猫儿找尾巴一样转了一圈,才望见她这新做的芙蓉纱裙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青苔脚印,啐道:“定是赵姨娘方才假模假式地劝架踩了我的裙子。”说罢,从袖子里抽出帕子弯腰去擦,又催促贾琏快些过去。
贾琏从全禧手上接了帕子擦了手,将一直撸起来的袖子放下,才随着琥珀向荣庆堂去。
路上便问:“他们都吵些什么了?”
琥珀又心疼裙子,又顾不得去擦干净,微微提着裙子跟上贾琏道:“二太太操心的事忒多了一些,竟然撺掇着老太太将玉姐儿定给甄家的宝玉。老太太原本动了心——她的心思二爷不明白么?老太太是一心要维护好咱们贾家,想给贾家多找个臂膀。那一日二爷出府考试,老太太就与姑太太说了,姑太太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如今大姑爷去说甄家兴许是要放印子,老太太一听立时就不肯答应了。老太太说,她是过来人,像咱们这等富而好礼之家,若走到了放印子钱的那一步,就是家里头空了,没有正经赚钱的地方,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贾琏连连点头,只觉得贾母说得在理,若是家里充实着呢,就该像贾母那样在自家公中账目里弄银子才是。随着琥珀进了荣庆堂,立在门外只听见王夫人悲愤地辩白、元春徒劳地描绘着甄家的泼天富贵,却不曾听见贾母、陈也俊的声音。
望见迎春、湘云下了课来寻贾母吃饭,挥了挥手,叫她们二人向迎春院子里吃去,自己撩起帘子进去,到了套间里便见赵姨娘替坐在炕上的贾母抚着胸口,周姨娘忙着给贾母喂茶水。
陈也俊手足无措地垂手站在边上,王夫人、元春母女二人跪在铺着大红氆氇毯子的地上。
只听贾母喝了茶水后,便将赵姨娘的手甩开,指着王夫人冷笑道:“你好灵通的消息,竟然去撺掇出嫁了的女儿做这种事!”
王夫人当着女婿的面被骂,低着头不吭声。
贾琏见王夫人是爱女情深,将与甄家来往的事顶下了,走到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了?便是孙儿不能金榜题名,也不能迁怒到二婶头上。”
贾母紧紧地抿着嘴并不言语。
元春低着头,好半日道:“老太太,甄家比咱们家还要了得,怎会去放印子钱呢?我打小就听嬷嬷们说甄家接驾时银子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家中上下又都是贤良懂礼的好人。”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俊哥儿年纪比你小,他在外头被人哄着多花了酒钱,你不说教他怎么不被人哄、不说替他还了银子,先教唆他拿了你们房里压箱底的银子去搅合甄家这些混账事!”贾母咄咄逼人地指着元春骂。
元春羞愧得满脸通红。
陈也俊若不是缺银子缺红了眼,也不会不假思索地就听了元春的,方才一鼓作气地来说,这会子见贾母这样通透,也不忍叫她鬓发苍苍地看见孙女孙女婿当着她的面闹得不可开交,况且自忖他早先也是见钱眼开昏了头了,忙随着元春跪下,开口道:“元春姐姐也有劝我,是我急红了眼不肯听她的。”
贾母只是冷笑,贾琏顺势笑道:“老太太,你瞧你骂元大姐姐,大姐夫就心疼了。”
贾母嗤笑一声,见陈也俊与元春也算是夫妻和睦,便顺着台阶下了,先叫王夫人、元春、陈一俊都站起来,随后心平气和地问:“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暗暗去看元春,元春低着头,母女二人俱是不肯开口。
贾琏心道事实再清楚不过了,还不就是缺钱影响智商,一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么?也不知道撺掇着他一起给甄家银子,她们娘儿两能从中得到多少酬劳。
贾母心里也明白,轻叹一声,对陈也俊道:“回家对着你母亲你嫂子们也不好明白地说话,”并不是所有人听说甄家在放印子钱都肯罢手,多的是人侥幸地以为这事牵扯不到他们就乐意给了银子;到时候出了事,元春变成众矢之的了,“你便说甄家时来运转,又不缺银子了。”再看王夫人,不免低低地哼了一声,又对贾琏道:“那甄家嫁女,我们家不好不去,毕竟是多少年的老亲。你便抽空去走一遭吧,全算是松散松散筋骨。”
“甄家女儿是嫁到哪家的?”贾琏笑道。
贾母笑道:“也不是别人家,就是缮国公石家。”
“光珠?”贾琏一怔,随后笑道:“那咱们也不必去了,石家至今还不曾给咱们家来帖子呢。早上见到他,他也不曾说与我听,人家不请,咱们贸贸然地去了,反倒不好。多送一些礼物过去就是。”
陈也俊是必定要去的,可唯恐元春去了又被甄家人蛊惑当真拿了嫁妆给甄家放印子,于是对贾母笑道:“料想过两日榜单就下来了,不如留元春姐姐帮着老太太料理家里的事?不然,道喜的人多了,老太太未必应付得来。”
贾母点了头,既要好好告诉元春大家子里只有里头先空了才会去算计外头,又怕引出她早先偷窃公中银钱的事,为难之际,也觉约束着元春,待甄家送嫁的队伍走了再放元春回陈家才是妙计,又看了眼王夫人:“你女儿女婿这样懂事,你该不会背着人送银子过去吧?”
王夫人堆笑道:“母亲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她与元春现银少,她们绝对不会来说给贾琏听。原本是一家亲近要拉着贾琏一同赚钱的好事,谁知贾琏跟陈也俊说了没两句话,便诬赖人家银子多的没地使的甄家放印子钱。
元春瞧见陈也俊更听贾琏的,不免在心里后悔没抢在贾琏之前大方地替陈也俊还了银子。
贾母直说头疼,催着贾琏、陈也俊去警幻斋说话去,又打发走王夫人,只留下元春一个人说话。
贾琏再次领着陈也俊进了警幻斋。
进了穿墙山门,没了心思的陈也俊自己攀着枝条去摘柿子,仰着头时便叹道:“早知如此,便不如不娶妻了。你是不知道,世间的女儿都是可爱的,唯独娶进门的那个,不管是怎样的性子,总是叫你最招架不住、防不胜防的那一个。”
“哪里来的这样多的感慨?”贾琏抱着手臂笑道,待全福在他耳边耳语一声,便对陈也俊招了招手,望见陈也俊拿着袖子将大红柿子上的糖霜擦了一擦,就剥皮去啃,不忍再看,领着他进了东间里坐在拔步床第三进里,打开一个匣子,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你能替我拼凑起来么?”
陈也俊洗了手擦了脸,走过来,也在三进的脚踏上坐着,望见贾琏拿出来的一堆或长或短的圆筒,甚至还有个木托,怔怔地看了贾琏一眼,便动手拼凑起来,甚至讨了锤子来将木托牢牢钉上,须臾,便将一把神机营里最常用的短火枪递到贾琏手上。
贾琏拿着短火枪在手上,又从全福手上接了火药,上膛后试着向窗外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后,屋子里弥漫起浓烈呛人的火药味,屋里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二爷,可能用?”全福欢喜地问,待贾琏点头,立时跑出去传话。
这柄枪是崭新的,陈也俊望见贾琏将这枪装进匣子里收了起来,最先有些怔愣,随后便低声道:“琏二哥,你这是一时闹着玩,还是来真的?”
贾琏搭着陈也俊的肩头,笑道:“你莫问了,我算你一份,反正我又没胆量造反,你只管按时收银子就是。”带出去的火枪回来前全部丢在海里毁尸灭迹,再次出去前再带新的;况且码头上检查并不严厉,再兼太上皇、当今“休战”,不管是四王八公还是四大家族,暂时都是无人敢惹的,这海上的事,自然也万无一失。
陈也俊想起贾琏素来豪爽,方才更是不追问他欠下多少银子便要替他还了,于是对贾琏低声道:“神机营为从国库支取银子,年年一些半新不旧还能用的家伙物件都假说失灵了丢在库房里,二哥要,我替你弄出来。反正年年都是当成破烂一样砸了重新铸造呢。”
“风险太大,不必了,要是能弄出模子来才好。”
“这个更好办了。”陈也俊笑道,全然不将神机营中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律例放在眼中,心中只有兄弟义气四个字。
元春终归是个美貌、大度的娇妻,陈也俊对她的心思颇为复杂,这边答应了贾琏,那边唯恐贾母再责骂元春,又向贾母那边亲自去与贾母、元春告辞,说了一些自己糊涂被人哄着多花了银子日后悔过等话,便被贾琏送出荣国府。
陈也俊走了,贾琏又叫了热水来,在热水里好生泡了一泡,又彩衣娱亲地去寻贾赦下了一会子棋,回房便睡下了。
次日府中无事,只有两三个还没等放榜便赶着来拜同年的,贾琏将人见了也就罢了;第三日,才听说许玉珩出了考场病倒的消息,贾琏本要去探望,但贾母唯恐他又跟上会子一样“跟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走了,不肯放他去,只得留在府中,打发赵天梁、赵天栋去探望,待听许玉珩并无大碍,才放宽了心。
一连过了几日,终于到了放榜那一日,一大早天不亮金彩、林之孝便带着几个小的去看榜;鸳鸯、赵嬷嬷兴头着先叫人将赏银用大红的荷包包好准备着;贾赦、贾政、贾珠、王夫人一大早都聚在贾母房中等消息。
便连迎春、宝玉、探春、湘云、贾环也都不去上课了,都随着元春等在荣庆堂中。
贾琏自然也被留在荣庆堂里,坐在贾珠手边,拿着手去描摹自己的眉毛,见他身边宝玉看他,便笑道:“宝玉的四书五经读得怎样了?”
宝玉尚未开口,贾政先捋着胡子得意道:“他天生就有慧根,严先生说他是一点就透。除了爱看杂书,并没什么不妥的。”
“看杂书也好,眼界广了,见识自然也不俗。”贾赦心情紧张,不屑于贾政斗气,这会子为显示身份,大度地招手叫宝玉来,当即边夸宝玉读书好,边拿了腰上的羊脂白玉双鱼佩赏他。
宝玉接了,忙捧着给贾母看。
赵姨娘站在贾母身边伺候着,掂量着那玉价钱几何,便忍不住说了句:“环哥儿也认了不少字了。”
贾政连连点头,贾母也不肯在今日惹出什么事触了霉头,便打发珍珠寻了枚青玉佩打赏给贾环,待唤了贾环到跟前,见贾环模样儿还好,也是极白净秀气的,就是接了这玉佩后一直小家子气地偷偷地去觑宝玉手上的,似乎嫌弃她赏给的玉不好,于是很有些不悦地对贾环道:“你这玉是你爷爷当初日常用的。”
贾环这才露出笑容忙给贾母磕头谢恩。
王夫人瞥了眼赵姨娘,心知贾环年幼哪里懂得看玉,猜到是赵姨娘在背地里教唆贾环一些“好东西哪里轮到我们娘两,都是那顶顶不好的,才能轮到我们手上”等话,才叫贾环成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样。低着头拿着小巧的长柄银勺吃栗子,斟酌着贾母既然在方才露出不喜之色,她回头便跟贾母提起将贾环养在身边的话——若她一提,那赵姨娘必定会如被火燎了尾巴的猫儿一样上蹿下跳,待看贾政如何忍得了她那么个“水晶玻璃”人。王夫人的眼睛再一瞥贾琏,心里默默地念着“中不了”三个字。
二房这边暗流涌动,大房个个屏息等着消息。
忽地门外鸳鸯叫道:“来了来了!”
因她声音里满是喜气,众人不免翘首以待。果然没一会子,隔着门帘子金彩便躬身道:“老太太、老爷大喜!二爷大喜!”
“多少名!”贾赦脱口问道,被口水呛住,连连咳嗽起来。
贾政忙起身给贾赦抚胸,也向门外看去。
金彩笑道:“可了不得了,二爷是第五十八名!许大爷是解元,黎大爷是第四名!”
贾政、王夫人唬了一跳,双双去看贾琏,心说贾琏怎会也考了个名列前茅?果然是没天理了!
贾琏心知不是他太优秀,是其他人邯郸学步跌了腿脚。
“榜单一下来,不少人都说今次名落孙山了都是二爷的缘故。据说学政发话了,来年的春闱,举人们不必带了干粮进去,当今唯恐今次的事再发生,发话令贡院准备热饭热菜热汤伺候着考生老爷们。”金彩笑着说些看榜的趣事。
贾赦、贾珠却没心思去听,请示了贾母后,便令人满府地发放赏钱,又打发人去许家、黎家道喜;听说报喜的人来了,又令金彩、林之孝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待听说宗里的男女老少来恭贺,干脆地开了荣禧堂,贾母带着贾赦、贾政移驾过去,在荣禧堂中受众人的恭贺。
贾琏高中了,先要去恩师葛魁家中向葛魁道谢,于是离了贾母这边的热闹,便带了两个小厮向葛魁家去,到了葛魁家门前,便见葛魁早在门前等着呢,于是携着葛魁的手便进了他家堂屋里。
葛魁原本对贾琏的名次十分怀疑,待听贾琏将秋闱许多人闹肚子的事说了,便也释然了,与贾琏分左右坐在堂屋里,连声对贾琏道了恭喜后,便道:“二爷快去那边招待人吧。”
贾琏笑道:“先生叫我躲一躲清净吧,那边满满的都是人,七嘴八舌的,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望见这堂屋里一个编筐里露出一角被一方灰帕子盖住的红盖头,盖头边缘已经缝上了鹅黄流苏,便笑道:“可是葛妹妹要出阁了?”
葛魁笑道:“这两日才说下,并未来得及跟二爷说。”
“是哪家?”贾琏笑道。
葛魁道:“并不是旁人,就是梨香院里的严先生。这么着,我们一家怕是要赖在二爷跟前了。”
贾琏连声道恭喜,忙道:“往日里还怕先生瞧不上我就走了,如今总算是安了心了。”
正说话,全禧便进来道:“二爷,甄家大太太登门来道贺了。”
“叫老太太、二太太、两位大姑娘陪着就是,来说与我听做甚?”贾琏舍不得葛家的清净,没好气地道。
全禧进了门,一愣之后道:“甄家大老爷才点了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老太太叫琥珀姐姐说,好不好二爷且先去见一见,客套客套。”
总裁?贾琏忘了书中甄家的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此时被总裁二字震住,扭头去看葛魁:“先生,这是什么官名?”
作者有话要说:总裁什么的,n年前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