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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满满的一条街上人头攒动。
贾琏坐在轿里,就望见许多曾在周、吴两家见过的鼎鼎有名的人物,手正搭在窗上,恰见前头一顶轿停下,于是也随着轿,就向那走过去。
“杨侍郎。”贾琏拱了拱手。
杨侍郎回头见是贾琏,错愕了一下,随即笑说道:“还道你身骨不好,不来了呢。”
“怎么能不来呢?两家关系摆在那呢。”贾琏携了杨侍郎的手向内去,轻声说道:“如今我进了户部,还望杨大人多多提携,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为王爷效命。”
听见王爷二字,杨侍郎眼皮跳了又跳,讪笑着点头,心道忠顺王爷哪里来的消息,竟然拿着先东安郡王的事要挟他。
二人貌合神离地走着,忽然就见邢德全一脸懊恼地过来抓贾琏袖,“琏哥儿,实在是欺人甚!”
贾琏诧异地问:“什么事?”
邢德全冷笑着说:“他们家娘娘大喜,我们因是亲家,上赶着来道喜,谁知他们家人怠慢就罢了。竟然拿了两万两银,说是要将薛二爷跟我们蚰烟的亲事退了。这事,可不是岂有此理?”
杨侍郎咳嗽一声,对贾琏拱了拱手,就随着薛家迎客的下人向内去。
“薛蝌怎么说?”贾琏问。
邢德全冷笑道:“蟠大爷有家不回,蝌二爷又能做了什么主?薛二身不好,一切事宜全凭薛大奶奶做主。薛大奶奶如今风光了,又说要将庆国公家姑娘娶回来,还放话呢,叫我有胆量就告官去。这可不欺负人?”
贾琏见这地人多口杂,就拉了邢德全一把,说道:“别在这当口上以卵击石。你随着我找薛蝌去。”
邢德全见贾琏肯做主,这才忍下一口气,立时就紧跟着贾琏顺着薛家临街偏门进去,顺着小道走着,见着彩明,就叫彩明领去寻薛蝌。
薛蝌这会正跟梅翰林说话,见贾琏领着气鼓鼓的邢德全来,就忙过来请安问好。
“你们家要退亲?”贾琏将薛蝌领到偏僻处问。
薛蝌怔了一怔,忙说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会没有?先前你家不怎样,你那好嫂也不很看重你的亲事,如今你们家发达了,我们高攀不起了,就要退亲了。”邢德全冷笑一声。
薛蝌不明就里地问:“是嫂做的主?”
“不是她,还有谁?”邢德全又冷笑一声。
薛蝌脸上一红,说道:“大舅等我去问个清楚明白。”说着话,又见这偏僻处过潮湿不利贾琏身,就叫人领着贾琏向明亮处坐着,立时向家里后厅上去,见后厅上,只有平儿在款待女眷,就又向后头花园里去找,一找过去,恰见王熙凤在跟南安郡王说话,于是就向一旁躲了一躲,待南安郡王去了,才立时露出身形来,将王熙凤堵在上,就问她:“嫂无缘无故,为何又要我跟邢姑娘退亲?”
王熙凤先吓了一跳,随后轻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呢,有道是齐大非偶,退亲这事,邢姑娘也是点了头的。”
“她一个姑娘家,为何肯点头退亲?定是嫂拿着话逼她。”
王熙凤啐道:“说的哪门屁话!我瞧着蚰烟喜欢得很,偏生人家说了,门不当户不对难成佳偶,我许下给她两万做嫁妆,她高兴地还谢恩呢。”
薛蝌涨红了脸说道:“嫂定是哄我呢。”
“哄你做什么?你要想娶邢姑娘,有能耐你就将贵妃从宫里接回来。如今那邢德全闹,也不过是想多讹几两银罢了。”王熙凤冷笑一声,又听说茜香国留在京城的使节也来道贺,顾不得再理会薛蝌,就忙向前头应付着。
薛蝌不忿王熙凤所作所为,于是就去寻薛姨妈、薛二做主,谁知走到薛姨妈院外,就见许多披金戴银的女人向内给薛姨妈请安去,万般无奈,就又向薛宝琴房里去。
薛宝琴见哥哥垂头搭脑地进来,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请薛蝌向棋盘边坐下。
薛蝌愁眉苦脸地说道:“嫂竟然替我退了亲。”
薛宝琴大吃一惊,须臾低头说道:“先前也曾听嫂那边人嫌弃梅家不好,只因梅家在京城还有些名望,只能如此。邢家连个正经的老爷也没有,也难怪嫂有那胆量。”
“难道就由着她了?”薛蝌冷笑着说。
薛宝琴低头说道:“不然,你就请了蟠哥哥回家来做主,等你跟邢姐姐成了亲,就领着她回金陵去吧。前年封了妃,今年就封了贵妃,这势头,叫人瞧着就害怕。”
薛蝌点了点头,又问:“你随着我们回金陵吗?”
薛宝琴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
薛蝌心知薛宝琴为难,于是也不勉强她,又从这边出去,见前院人来人往出不得门,就从后门出去,骑了马就向京营校场去寻薛蟠。
待望见挥舞着大刀被日头晒得黑黢黢的薛蟠,薛蝌登时落下泪来,跪下抱着薛蟠的腿,就哭道:“求大哥哥回家以正家风,不然这个家真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你哭什么?”薛蟠皱着眉头将薛蝌拉了起来。
薛蝌抹着眼泪,就将王熙凤要给他退亲的事说了一说,薛蟠登时恼怒道:“还由着她了?传我的话,立时就请了媒人,媒六聘将邢姑娘娶回来。”
“大哥肯做主?求大哥回家吧,不然嫂跟老虎一样,谁敢对她说个不字?”薛蝌又哀求道。
薛蟠禁不住他再恳求,这才脱了褂将脸上汗水一抹,就随着薛蝌向家去。
只见薛蟠回了家门,就被一群人堵住,耳朵里塞满了众人恭维声,好容易挤出来,就随着薛蝌向倒厅里去见贾琏、邢德全。
薛蟠先跟邢德全赔了不是,随后又叫彩明请了王熙凤来,待王熙凤款款过来了,就虎着脸问她:“为什么要退亲?”
王熙凤瞅了一眼薛蝌,心道这没出息的东西,笑说道:“强扭的瓜不甜,邢姑娘不乐意,我也没法?”
“要不是你拿着国舅家的威风欺负人,她肯不乐意?”邢德全冷笑着说。
“一口价,五万两。”王熙凤大咧咧地在椅上坐下,就对邢德全伸出五根手指。
邢德全一噎。
薛蟠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五万不五万,明儿就请媒人去邢家,早早地将人娶回来。”
“娶回来了,我们立时就回金陵,不叨扰大哥大嫂。”薛蝌忙说道。
王熙凤瞪着薛蟠,眼睛一红,说道:“那庆国公家怎么说?”
“……随你如何说。”薛蟠赌气道。
王熙凤不禁咬牙切齿,冷笑道:“你白被人叫个国舅,就连一点力气也不肯出?亏得我为你们薛家忙里忙外。”
“谁叫你忙的?”薛蟠针锋相对地说道。
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你们乐意娶就娶,娘娘那,我可不替你们遮掩着。”悠悠地站起来,又扫了薛蝌一眼,就径直向外去。
“哎!”薛蟠忍不住一拍脑袋,见门外二哥儿走来,就叫了他一声,谁知二哥儿并不认识薛蟠是哪个,兀自追着王熙凤就去了。
“行了,该娶的你就娶吧,我还向冯家去。”薛蟠垂头丧气地说。
邢德全笑道:“还是大爷说话有分量。”
薛蟠无耐地一笑。
贾琏微微眯了眯眼睛,拍了拍邢德全肩膀也向外去,一边走着,一边将来往之人记在心上,出了门上了轿,半打发邢德全先走,于是就向忠顺王府去。
到忠顺王府时,天色已经大黑。只见各处黑漆漆的,只有要紧的门处有几点星火。
今次忠顺王爷不缩在那狭小的屋里,背着两只手站在院里看那八月十七的月亮。
“王爷?”贾琏呼唤了一声。
忠顺王爷点了点头,“杨侍郎可在户部帮着你了?”
“多亏了王爷,杨侍郎很是照顾下臣。”
“那就好。”忠顺王爷叹了一声,又问,“你进来时,可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忠顺王府?”
贾琏呆呆地问:“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爷背着手叹息地说道:“你前些日病了,有些事不明白。”略顿了顿,就又说:“你进了山西清吏司,觉得山西风土人情怎样?”
贾琏笑说道:“下臣不曾去过山西,只瞧着几张纸,实在看不出什么风土人情。”
“回去吧,好生保养身,若是前些日你没病,兴许就没那样的事了。”忠顺王爷见贾琏不明白,就挥挥手催着他走。等贾琏走了,就又仰着头将月亮瞧了一瞧。
“王爷如今要怎么办?”忠顺王府长史官来问。
忠顺王爷闭了闭眼,心道若是上皇跟皇帝父齐心,岂不是他死期到了?“打听清楚了吗?那一日宫里,当真什么事都没有,皇帝就放了上皇向五台山去?”
“是,确实什么事都没有,据说贤德妃先带着丫头进去了一趟呢。”
“莫非上皇当真是引蛇出洞?”忠顺王爷阴沉着脸,想起那日上皇冷不防派常升来说要逼宫,催着他调遣人打点宫外,亏得他觉得蹊跷,才只惊动了两个人,并不敢有大动作。
“只怕是了,那日之后,盯着咱们府上的人就更多了。”长史官说道。
忠顺王爷想起缮国公、修国公来,不免有些唇亡齿寒,暗道他多少把柄都握在上皇手上,那老东西千万不要卸磨杀驴,想着,就招手叫长史官上前来,轻声吩咐道:“叫人去五台山送上皇一程。”
“这……”长史官不禁有些犹豫。
忠顺王爷冷笑道:“难道要坐以待毙,等着上皇勾结皇上叫咱们家破人亡么?待五台山的事了了,立时再向南边送信,务必要叫皇帝再派遣了兵马向南边去——薛家还想要旗开得胜?做梦!”
长史官闻言赶紧答应下来,心知此时的忠顺王府就如在炭火上烘烤一样,也不敢耽搁,一边打发人向山西送信,一边又派遣人向广东去。
却说贾琏离开忠顺王府后,就立时回了荣国府,回了家,就将邢蚰烟与薛蝌只怕会仓促成亲的事说给许青珩。
许青珩知晓他的意思,忙又带着迎春、金彩家的,打发人向邢家商议邢、薛两家的亲事,过了两日,果然见邢德全来抱怨说薛家有意不给邢蚰烟好脸,要敷衍着办喜事。
这会薛家烈火烹油一样,许青珩也不乐意去跟王熙凤计较,劝说了邢德全几句,就帮衬着邢家办下亲事。
待十月里,瞧着薛蝌要领着邢蚰烟回金陵去,许青珩叫贾芸、贾蔷去送了一送。
腊月里,贾琏亲自领着赵天梁、赵天栋向忠顺王府送节礼时,就被忠顺王爷请到书房里说话。
贾琏许久没见过忠顺王爷出现在这样宣阔的屋里,心里琢磨着忠顺王爷怕是心里有了数了,于是就恭敬地请安。
“山西那边的吏治,你可清楚了?”忠顺王爷坐在椅上,虽穿着道袍,却也霸气外露。
贾琏就站在他书桌前,含笑说道:“已经清楚了一些。”
“想法将这些人,秘密地调遣过去。”忠顺王爷戴着硕大扳指的拇指轻轻一按,就将一张宣旨推向贾琏。
贾琏接过那宣旨望了一眼,蹙眉说道:“王爷,此举怕张扬了一些,万一被人瞧出来……”
忠顺王爷朗盛笑道:“放心,未必有人顾得上咱们。”
贾琏听他这话还有弦外之意,于是答应了,就将那纸揣在怀中,又领着赵天梁、赵天栋回家去,待进了许青珩房里,将她窝在床上轻轻地拍着源哥儿,就笑道:“一天到晚霸占孩,也不怕迎春骂你。”
许青珩笑说道:“她巴不得呢,人家夫君闲着没事就呆在家里,不像我们家那位。”
贾琏哼笑一声,又看房里堆着一堆茜香国的绸缎,就知道是王熙凤打发人送来的,笑说道:“贤德贵妃头回做代皇后,薛家要使下大力气了。”
“那可不。”许青珩抱着源哥儿坐起身来,问道,“你瞧着源哥儿长得像我吗?”
“像。”
“为什么像?”
“外甥像舅,咱们又有夫妻相,怎么不像你?”贾琏敷衍地说,见源哥儿像是小猫一样嗯嗯出声,就说道:“你拍一拍,别叫他再叫了。”
“他这是拉了。”许青珩说着,就去解开包被,贾琏忙转身向外去,到了门边,心说许青珩怎那样爱没事找事呢?继而又想源哥儿是男孩,相貌似迎春,只怕将来在长相上要不如他老了。
正想着,忽然就见有报丧的来说:“贾大人,上皇在山西五台山遇刺身亡,皇上下旨,令俭郡王、宝郡王、北静王前去迎接,柳提督护卫;又令贾大人、许大人去山西,彻查此事。”
贾琏忽然想起忠顺王爷的话来,见柳湘莲也已经打扮整齐地出来了,忙与柳湘莲一同向宫里去,在内阁里见到许玉珩,就与许玉珩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一回。
须臾就见北静王、宝郡王、俭郡王快步走了出来。
几人话不多说,就待要启程向五台山去,忽然又落了雪,只见贾琏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这样,是去不得了。”许玉珩蹙了蹙眉头。
北静王想了一想,立时拔腿又向大明宫去,须臾回来了,就对贾琏说道:“主上令你留下,叫杨侍郎陪同前去。”
贾琏惭愧地说道:“体力不支,不能随着诸位前去,还请诸位莫怪。”于是目送他们一行人出去,又见雪越下越大,想着不知这雪哪一会才会停,于是就向外去。
正向外走,就见许世宁裹着一口钟领着袁靖风等匆匆地过来。
“岳父要去哪?”
许世宁蹙眉说道:“要去查探上皇的陵寝,虽上皇的陵寝早已休憩停当,但再瞧上一瞧,才能安心。”于是也顾不得贾琏,就领着袁靖风匆匆向外头去。
贾琏驻足望了一眼,用帕遮住嘴,就又向宫外走去。
谁知走了几步,就被人堵住,抬头就见是六皇。
六皇待笑不笑地说道:“上皇没了,我又娶不成了。”
贾琏笑道:“见过六皇。”躬了躬身,见六皇不叫他平身,于是就自己个站了起来。
六皇吸了一口气,将手搭在贾琏肩头,说道:“我送你出去。”
“不敢。”贾琏笑着推辞道。
六皇悄声说道:“有什么不敢?方才瞧着小李向这边来,他怕是来找你呢,定是父皇有话要跟你说。”
贾琏微微一怔,随后笑说道:“不知六皇言下何意?”
“何意?”六皇诡秘地一笑,又推着贾琏向外去,“不过是略表亲近罢了。”于是半扶半推,就“护送”贾琏向外头来,待出了宫门,就与贾琏挤上一顶轿。
贾琏裹着银狐大氅歪在一角,静静地去看六皇。
六皇眯着眼睛,待轿走出一截,就说道:“我都瞧见了,虽忠顺王爷没疑心到你身上,但那日父皇神色,我全部瞧见了。”
“阁下要怎样?”贾琏笑了。
六皇笑说道:“不怎样,只是既然知道你是父皇亲信,哪有不来亲近的道理?我比不得九皇,抓周之日,就有人打了胜仗来应景,一切种种,不得不自己筹谋。”
贾琏笑了一笑。
忽然听轿外赵天梁说:“老爷在梨香院里生事,二爷去瞧瞧吗?”
“去瞧瞧。”贾琏说道。
赵天梁答应着,就叫人抬着轿从后街上进了荣国府。
贾琏进了梨香院,就听见碧莲狐假虎威地呼喝声,细听,只听贾赦也说“我们荣国府的小爷,能叫你那样厉害地管教?”,待走到充作堂的屋外,就见葛魁从里头走出来说道:“琏二爷,我要请辞了,我虽算不得上桃李满天下,但这样顽劣的生,却是平生所未见。”
贾琏扭头,见那贾琮白着眼躲在贾赦身后,连连对葛魁赔不是,见葛魁执意请辞,就说道:“如此,也不敢再请葛先生教书了,只请葛先生别离了荣国府,日常在正事上指点贾琏吧。”
葛魁拱了拱手,进了屋里拿了书,就一径地向前院去。
“二哥,是他无理取闹,大冷的天还叫人悬什么腕写什么字。”贾琮躲在贾赦背后咕哝着。
贾赦也冷着脸说道:“一瞧那姓葛的,就不怀好意。”
“不写就不写,好好玩吧。”贾琏懒怠跟贾赦纠缠。
谁知碧莲一听贾琏这话,登时冒出了出来,抓住贾琮臂膀就狠狠地掐了一把,骂道:“没骨气的东西,将先生都气走了。快回来写字!”
“方才不是说不写吗?”贾琮被碧莲反复的态弄糊涂了。
贾赦方才护短,此时又怕贾琏存心教坏贾琮,也发怒道:“快去写,脚炉也不许烧!人家寒门弟还照着雪光看书呢。”说着话,就又去推搡贾琮。
贾琏瞅了一眼可怜兮兮的贾琮,忽然见六皇不见了,于是就向园里去找,走了几步,被风吹得头晕,就在心里自嘲地道:如今他比林黛玉还要娇弱两分。于是就先叫人撑伞遮住风雪,向一处亭里避雪。
待过了一盏茶功夫,见雪小了许多,贾琏就又裹着大氅向外去找六皇,见园里婆为躲雪也不曾瞧见六皇向哪里去了,于是就循着小径向正园门去,忽然望见六皇站在两棵枯萎的海棠树下,就慢慢向他走去,见他正向一处望着,于是拿着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一拍。
六皇仿若从梦里惊醒一样,伸出手向前指着,“那是谁?”问着话,眼睛又向前面红梅林中看去。
贾琏抬头向红梅林中一望,见是妙玉梳着妙常髻,月白裙袄外罩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捧着个白瓷瓮站在红梅树下,漫天白雪衬得她越发冰肌玉骨。
贾琏见此情景,心道此时妙玉若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牵着几只凶猛大狗,才算应景。
“她就是你那据说绝代佳人的妹妹吗?”六皇惋惜地说道,双目依旧不舍离开。
贾琏心说她是你姑姑,笑说道:“不是,她是借住在我家带发修行的出家人。”
“出家人?”六皇瞥了一眼在梅花树边服侍的婢女,却不信贾琏这话,见不是迎春,于是快步走进红梅林中,见那女纤纤素玉拿着一柄玉著将梅花上的白雪扫向瓮,于是走过去压低了枝头,说道:“我来帮你。”
妙玉乍然见来了生人,柳眉一扫,就一言不发地领着婢女去了。
“她怎么又不要这雪花了?”六皇着急地回头问贾琏。
贾琏笑说道:“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过洁世同嫌?”六皇只将这一句念叨了一回,叹息道这等绝世佳人,在青灯古殿下老去,未免辜负苍天恩赐。
“是以,她方才是嫌弃六皇弄脏了白雪,她本来要去玄墓蟠香寺收梅花水,我们告诉她天寒地冻她一介女不便宜去,她才死心。六皇不必跟她一般见识,上皇驾崩,不好请六皇留下吃酒,六皇还是速速回宫,安慰皇上吧。”
六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念叨着“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就随着贾琏向外去。
贾琏一直将六皇送上轿,这才有些虚弱地要回后楼上去,谁知站在大门外,就见胡竞枝焦急地走过来。
“琏二哥答应要叫我金榜题名,如今上皇没了……”
“放心,主上正在用人之际,明年春日的殿试最多推迟到秋日。”贾琏说着,见胡竞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转身回大跨院去,进了跨院,见许青珩将源哥儿还回去后就无聊赖地坐在房里做针线,于是在她身边坐下,说道:“妙玉怕是被六皇看上了。”
许青珩一呆,忙说道:“这怎么得了?要不,将妙玉送出去?”
“向哪送?若送出去了,她无依无靠,叫六皇得手,那该怎么办?”贾琏说道。
许青珩叹道:“上皇走了,也要留下个烂摊。”念叨了两句,见贾琏脸色不好,就说道:“吃一些粥暖暖胃吧,上皇在山西出了事,等过了年,有你忙活的呢。”说着话,就叫人煮了软软糯糯的粥来。
贾琏吃了粥,觉得有些头晕,就早早地回后楼上睡下了了。第二日果然发起烧来,病了足有十一二日,到了大年十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因上皇没了,也不能热闹过年,一切只能俭省。到了正月十七,一大早就传说北静王、俭郡王、宝郡王护送上皇进京了,于是就穿了官袍,就向宫里头,略等了一等,就与其他臣工依着级,随着皇帝向城外迎接上皇。
贾琏站在队伍中,远远地探头望着,忽然望见一处银山向皇城涌来,就随着身边人跪下,见皇帝走到上皇棺材边抚着棺材痛哭流涕,就与其他臣工一起说了一句“请主上节哀”,又恭请后、皇帝回宫。
再次从城外折回宫中,眼瞅着上皇停在了正宫里,就随着群臣在灵堂前跪着守灵。
贾琏见有人哀痛不已,就时不时地拿着帕抹泪,忽然听见跪在前头的常升说:“六皇呢?”
这一声激起千层浪,众人忙向前头望去,只见除了自戕的大皇,其他皇,甚至是年幼的皇孙都在,唯独六皇不在。
“老六呢?”跪在灵床前披麻戴孝的水沐终于也问了一句,又看向谦郡王:“老六呢?”
谦郡王忙说道:“只怕六弟并不知今日上皇回来……原定下过两日才回来的。”
水沐冷笑道:“莫非上皇驾崩,他还有心出游不成?”于是就令谦郡王立时去找。
不等谦郡王出去,就见六皇悲痛莫名地进来跪下,看他衣襟上被雪水浸透,脚上又站了黄泥,似乎是从外头回来的。
“你方才去哪里了?”水沐冷笑着问。
“回父皇,儿方才向玄墓蟠香寺去。”
“去那做什么?”
六皇悲痛地说道:“皇祖父没了,皇祖母尚在,儿不知如何安抚皇祖母,只想着皇祖父爱茶道,不如收了好水烹茶安慰皇祖母。于是就向玄墓蟠香寺去。”
水沐见六皇形容也很是狼狈,就叹说道:“你也用心了。”
贾琏眼皮跳了跳,心道六皇这是借花献佛了,待皇帝下旨令群臣散去后,就进了户部。才进去,就见杨侍郎来说:“山西那边的官员实在该死!明知上皇在那,也不知加强守卫。”说着话,就递给贾琏一副名册,“这是渎职官员名册,你拿去与吏部、刑部,协同查办。”
“是。”贾琏接过名册望了一眼,微微挑眉后,就向吏部去,进了吏部,与吏部官员说了一会话,忽然就见个小监过来了。
“贾大人,这坛,请贾大人带回去送给妙玉姑娘。”那小监说道。
贾琏笑道:“给个出家人传递东西,似乎有些不大妥当吧。”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天上落下来的雪花,最是干净了,劳累到贾大人,我们六皇日后定有重谢。”那小监说着,将坛放下来就走了。
贾琏失笑一声,叫赵天梁收了坛,依旧回了户部,与黎碧舟、许玉玚一同吃了饭,正待要向上皇灵堂那守夜去,忽然就见一群人议论纷纷地走来。
房在思也在人堆里,待见了黎碧舟,就走来拉住他姐夫的袖向他挤眼睛。
黎碧舟会意,借故将房在思领在身边,走开一截,进了偏厅里,当着贾琏、许玉玚的面,就问他:“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房在思咕哝着嘴说道:“年里都说贤德贵妃要代皇后料理上皇后事,各家里都没有异议,谁知方才宫里传出话来,说是后一意孤行,点了我家娘娘。”
黎碧舟大吃一惊,忙问道:“主上许了吗?”
“……上皇没了,后已经是十分哀痛,她点下来的人,主上也不会逆了她的意思。”房在思十分为难地说,似乎是不相信有生之年,他们房家能走到那地步。
“……走吧,别误了时辰。”许玉玚嘀咕了一句,搭着房在思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道,“左右人家原本是没有妃位才做了才人的,如今因后‘一意孤行’屈居在他人之下,也不是没有道理。”
黎碧舟笑着说:“正是,那个‘一意孤行’,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房在思一愣,说道:“宫里头都这样说。”
“走吧,走吧。”贾琏搭着许玉玚、房在思肩膀就推着他们向外去,到了外头,其他人骑马,只他一人坐了轿就进了宫,依旧在灵堂前守着。
忽然听人说贤德贵妃、房妃扶着后前来祭拜,众人神色越发哀痛,就瞧着薛宝钗在一边跟随,后身斜向搀扶着她的房慧,人到了灵前,后令薛宝钗烧纸,她就落着泪歪在房慧身上。
“你领着皇长孙回宫里歇着,别累着他。”后瞧着靠在俭郡王怀中的皇长孙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就对房慧说道。
房慧答应了一声,皇长孙懵懵懂懂地站起身来,走到房慧身边,将她的手一牵,就喊了一声奶奶。
房在思隔着十几步远,不禁打了颤,见有人向他看来,忙将头埋下。
待后并二妃走了,剩下守灵的个个若有所思起来。
待时辰到了,众人向外去,走到宫门边,房在思就一个箭步地钻进黎碧舟轿里。贾琏眨了眨眼睛,见几个老大人向他走来,也有意回避开,上了轿,就随着许世宁、许玉玚向许家去。
许家里头,果然因皇长孙当着众人面喊的那一声奶奶都聚集起来。
只瞧着整个倒厅里,许、黎、袁、宁、房五家老爷全部若有所思地坐在椅上饮茶。
“……不能叫她出那么风头,明儿个,房家就先去请罪。”房慧之父说道。
许之安模棱两可地啧了一声。
袁靖风说道:“这会实在犯不着跟薛家对上——只是,房妃寒气入宫,将来又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若是……也使得。”
许世宁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怕就怕,娘娘有心要争一争。”又看向贾琏,“你如何说?”
贾琏笑说道:“左右有人要一意孤行,几位老爷反对也没法。”
许世宁笑说道:“你是要我们欲拒还迎?实不相瞒,我们家当真要拒了这事。”
“……那就恳请主上立薛家娘娘为后?”房在思插了一句嘴。
许世宁沉吟一番,又去看许之安。
许之安思量一番,说道:“走着瞧吧,她既然不能生育嗣,做了皇后也无妨。很不必为这点事大惊小怪。”又见贾琏脸色不好,于是催着他回家休息。
贾琏答应着,就从许家里出来,坐在轿里,就听外头有人说话,撩开帘瞧着是王熙凤的小厮旺儿。
旺儿瞄了一眼许家匾额,堆笑说道:“琏二爷,我们奶奶请琏二爷过去说话。”
“晚了,为避嫌疑,也不能去。”贾琏硬邦邦地说道。
旺儿忙笑着说:“琏二爷想到哪里去了,王家两位老爷、杨侍郎、庆国公也在呢。”
贾琏沉吟一番,对旺儿说道:“许家、房家都说明儿个要替房妃请罪呢,薛家要怎样,只管撒开手办就是了。”
旺儿听了这话,心里欢喜不迭,忙立在一边叫贾琏的轿走,随后赶紧骑着马回了薛家,进了前头厅上,望了一眼在座的王熙凤、庆国公、王腾、杨侍郎,就忙说道:“琏二爷不肯来,他说许家、房家被今天的事吓得了不得,就等着明天请罪呢,说是叫咱们家要怎样,只管撒开手去办。”
王腾听了,就对王熙凤说道:“依着国法家规,都应当是贵妃以儿媳之礼送上皇最后一程,岂可叫后一时被奸人迷惑,就乱了国法家规?”
王熙凤抿着嘴,又问旺儿:“除了这话,琏二爷可还说了旁的?”
旺儿忙说道:“只听见琏二爷在不住地咳嗽,似乎是上年的伤还没好,急赶着回家休息呢。”
王熙凤闻言,于是向王腾、庆国公、杨侍郎拱手说道:“明儿个,还请诸位多多辛苦,务必要劝说主上依着国法家规行事才好。”
“这何必你说?”众人连连应着。
忽然听见外头更的梆声响起,王腾说道:“明儿个还要进宫,我们先回去了。”
“请。”家里没有男儿,王熙凤忙亲自送了众人出来。
杨侍郎于是随着王腾、庆国公向外去,上人又将房慧、薛宝钗比较一番,就各自上了轿。
杨侍郎坐在轿里,权衡着薛、房二人哪个更胜一筹,忽然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那人对着轿几不可闻地说道:“王爷说,那薛家爱出风头,就叫他出个够。”
杨侍郎应下了,待回了家,又打发家人联络了些同僚,次日一早,戴着孝入宫,又依着级在灵前守着,见诸位同僚都来了,就彼此以眼神联络,待见戴权搀扶着皇帝踉踉跄跄地走来,就静等着人说话。
房慧之父是头一个开口的,只见他待水沐烧过了黄纸后,随着群臣喊了一声“请皇上保重龙体”,就跪出来,说道:“昨日听闻皇长孙呼唤房妃奶奶,房妃坦然应了。这实在是臣教导无方,臣心中惶恐,特来请罪,还请主上责罚。”
水沐抓着戴权的膀,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就说道:“房爱卿不必自责,皇长孙年幼无知,也是朕教导无方。”
“启奏皇上,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房妃番两次乱了后宫规矩,若不小惩大诫、以儆效尤,怎能令其他人心服口服?”杨侍郎也跪了出来。
因杨侍郎跪了出来,其他人便也陆陆续续地跪出来。
贾琏心知众人要说什么,于是先开口说:“贤德贵妃贤良淑德,虽不曾随驾去五台山服侍上皇、后,但在后宫兢兢业业,也为皇上解除后顾之忧。与情与理,房妃都不当逾越了贵妃娘娘。”
他开口后,王腾、庆国公等就也紧随着颂扬起薛宝钗来。
水沐越发明白众人是什么意思,于是哀痛下,就对戴权说:“将众人的意思,说给后听吧。”
戴权眼珠转着,忙叫小李搀扶着水沐,亲自向后宫去,须臾陪着常升一起回来,常升一回来,就开口说道:“主上,后说,上皇遇刺时,房妃曾以身相护,只因身为女力量不足,才不能将上皇救下。若不嘉奖于她,又岂能服众?”
水沐闻言,就为难地说道:“上皇一走,众爱卿就立时叫朕做了忤逆的不肖孙?”
“臣不敢。”贾琏早回了臣队伍中,见其他人磕头就也跟着磕头。
水沐冷笑一声。
常升偷偷觑着水沐脸色,又说道:“后还说,如今南边虽打了胜仗,但到底战事未了,皇上当以江山为重,为上皇守孝二十七日足矣,不可耽搁了政事;且为免主上处置政事时有后顾之忧,请主上二十七日后,册封房妃为后。”
王腾、庆国公脑里嗡地一声。
贾琏也错愕地微微抬头,心道房慧果然有能耐,这样得后宠爱,又偷偷向水沐看去,见他阴沉着脸,似乎是十分为难,登时心想原来那“一意孤行”四个字,就是从皇帝脸上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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