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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薄凉的秋,风声开始同枫叶纠缠。散了一地的叶,凄凄做响。错蓝的眼,专注手中的棉线。园中玉兰枝头落了精巧的喜鹊。欢雀声声,遍遍,听到耳里去,有似微疼的烙印,针针尖尖,记到心里去。
脚尖的缎面,同清淡微微泛红的脸颊样,开浅粉娇羞的牡丹。是,娘的杰作。她前些日,已松了金口。城南金铺许家少爷偌瓷,半年来,登门数次。说是娶了错蓝,此生完美,再无遗憾。
错蓝恩笑。自己与他,是,有过半面疏缘。
后花园的仓库,忽蓝忽红的布料,全是,托了他家的官眉,从后湖运来。那日有斜雨,许偌瓷踏了泥泞,青衫与乌发浸湿,亲自上门送了货来。错蓝,正向父母请安,从正堂款款而出。浅蓝的百褶长裙,外套瓷白的碎花长篓。微倾了额,启朱唇,淡抹一笑。呆傻的许偌瓷,手中的玉扇跌落,望错蓝远去的倩影,竟痴了去。从此大张旗鼓,招告全城百姓,他许偌瓷一生,非秦错蓝不娶。架势憨然十足,买断秦家所有染布托运。进出秦府无束。
这婚事,错蓝纠坳无用,只得许诺,明年玉兰花开艳阳呢喃,花轿八抬入府。风光正娶。按规矩,待嫁的闺女,要亲自,绣满锦绣铺面,凤凰霞帔。错蓝表面,为了父母虽应了这门亲。可,错读几年诗书,曾捧了牡丹亭醉陷酥软之夜,不免有些惋叹。十七娇柔女儿心,从不曾,为谁牵引,为谁亏空。父母已命,便只得,三生石上刻我与其名。道不清的绵柔情肠,困饶了几瓣风,锁紧了几丝眉线。
错蓝又叹了口气。再一针,竟歪着下去,芊葱指尖,棉面撒红菱,见血而欢。手中线团,滚了出去。染一身洁尘,弥漫错蓝。不省人事。
二、
这晕血症,是遗传。爹娘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错蓝孩提时,无意摔交,膝盖磕出血来,深卧在床,三天两夜滴水不进,昏迷不醒。从此,便落下了病根,大夫也说。此病难得痊愈,需更加照料与呵护。如今,在婚嫁之时,出了差错,许偌瓷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放手边,一切生意。快马加鞭,特地赶往京城,高价请来名医哲凉。日日守侯秦府,等待吩咐。
哲凉的治疗方法,非比寻常。
他,亲自清扫了后院的各个角落。酌情问过,错蓝最喜什么,最恶什么。说是心理调养比外在用药,更为精确有用。便在错蓝的房,换乳白纺纱床围为轻舞翠色青青床幔;一盆茂盛,独立粉玉兰;一副大理石文房四宝,一张霞帔翻绣棉料,五彩斑斓丝线,外点迭迷玫瑰香蕈油。错蓝恬然而卧在雕花楠木闺床,双目絮絮而闭,眉,虽有些杂乱,陶瓷脸庞却在云纹裹裙里显得洁澄非常。
许偌瓷掂脚,在窗口细看。示意哲凉出来一下。哲凉整理完毕,朝他点头,淡淡而笑。反身带门,长长放松。抱拳,微躬身,一脸坚持与沉稳。偌瓷兄,错蓝小姐多而半月便能霍然而愈,尽可宽心。
原来,哲凉与许偌瓷曾在静炉书院同窗而伴。那年一同京城赶考,虽双双失利,幸而两人不气不馁,家境殷实另谋新爵。如今,虽也算有摸有样,门生不少。可两人对酌清月也怅然若失。那年秋试,二人夜半逐月伴读,如何如何辛酸。殿试那场,如何如何胆战心惊。
而多的,还是重逢后的喜悦。许偌瓷这两年风打雨吹,身形挺拔肌肤黑黝而活力斐斐,双目炯炯如珍珠。哲凉虽消瘦一些却也风度卓而仪表非凡。三两盏下肚,不盛酒力的许偌瓷脸漾起了秋霞。
借着盈月,哲凉看许偌瓷的眼神里,也多了,如雾样,难测的氤氲。
三、
雨后的清晨,秦府后院里,鸟雀声娜,云蒸霞蔚。昏迷了一夜的错蓝,隐约中寻得玫瑰香味,豁然醒来。睁了眼看,房里芬斓变样,眸里淡淡跳跃着心喜。那桃木桌旁,头底垂,爬着一青衣男子,鼾声微立。晃眼,错蓝以为是许偌瓷,心生暖意。轻巧巧下了床,拿了披风,走上前去。哪知,那男子鼾声戛然而止,迅速起身,半醒不睡间,眼里含雾般呆呆的望着错蓝。
错蓝手中披风飘然落地,真是又惊又羞。哪里是许偌瓷,眼前的人轮廓精美,戴四角长菱浅色帽,眉剑柔中有刚,腰间玉色锦带自然垂脚,书生气十足。分明,分明就是牡丹厅里,那个真纯而痴情孤耿的柳梦梅模样。哲凉也愣住,心里暗叹。此女卧,则风韵平缓绮丽;举手投足,则摇漾春如线,温柔婉转倍增,好一个待嫁娘!怪不得许偌瓷待她如掌心宝贝,呵护备致。
错蓝被他看得红霞飞升,惊愕间,才记起要问他是何人。那男子拱手作辑,自我推荐。在下哲凉,正是为小姐把脉问症之人。哲凉是如何聪颖,错蓝眼间婉转流露的,怎会逃过其神眼。于是,有一些信手拈来的计策,便在缓缓退出错蓝门槛之前,孕孕在手,成竹在胸了。
转身路过厨房时,停住了脚步。踌躇间,叮嘱煎药的丫头再烧一壶丁香花茶送到许偌瓷房里去。
哲凉一直记得,那些相依秋试的日子,此茶提神醒脑,是自己与偌瓷最爱的热饮。近几日,他日夜守侯错蓝,身疲脑惫。叫人忧怜。
四、
近日的调养,错蓝许是精神了些。晌午之时,叫丫鬟搬出未锈完的鸳鸯戏水,屋檐下细细坐了下来。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进屋,让丫鬟给新梳了个发式,插一支去年春节爹爹送的玛瑙钗,有些苍白的脸扑些桃红的散粉。乖巧的丫鬟又跑去摘了一朵滴露的玉兰斜卧在耳旁。错蓝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哼着小曲儿,手下追风线引,红白两线穿梭不停。
远处正端药而来的许偌瓷,似欣赏水墨画一样,痴痴的望着错蓝。药凉了至冷。只道是错蓝病情好转,心情愉悦。却不知,错蓝的欢愉,全为了,那早,错与哲凉惊鸿一面。
错蓝昨晚,又将枕下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生死依恋看得泪湿满襟。哲凉的一举一动篆刻般,合着牡丹亭里的纠缠与交错着实牵引着自己。错蓝有些错愕。难道,难道许偌瓷的关怀备志真抵不上哲凉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么?
正想着,许偌瓷何时在耳边,轻唤了错蓝。回头间,许偌瓷关切的目光骤然缠上来,错蓝怕被人看去了心事,慌忙起身回礼。声音瞬间渺小无力。许,许公子
望着眼前亭亭而立,有些无措的佳人,许偌瓷微聚的眉,透露着绵绵失望。这半载,日日思她念她,月月托人天南地北海角天涯奉上珍贵礼品,竟还搏不得她明媚一笑。反到对自己更加防范与疏远。许偌瓷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做得不好。酒醉之时放肆放弃,可又明明知道,命里有些东西,注定一眼笃定,此生此世都无法,再挪移半步了。
许偌瓷笑笑,尽是宠爱与温柔。双手奉上汤药,吩咐丫鬟早些扶错蓝回房休息,以免再添风寒。错蓝舍舍,有些依恋。这晌午片刻,哲凉便会按时来替自己问症。若此刻回房睡去,如何能与他多说两句话?
许兄!远远的,哲凉挥着手,叫得急切。听得哲凉声,错蓝踏过门房的莲步又悄悄挪了回来,嘴角有笑意,芊芊之手小幅度的拢顺了刚才被风吹散的耳边的发。这细微动作,巧被回眼望她的许偌瓷逮了个正着。他,心里咯噔一下。目光迅速飘来,落落大方的迎哲凉的笑。直到,哲凉提着医箱与错蓝有说有笑进了房去。他才,小心翼翼的握拳,越来越紧。
五、
三更月缺,许偌瓷彻底失眠。头脑里不断浮现错蓝见哲凉时略显害羞的面庞。心下一片酸凉。耳边突然从西厢传来无比尖利的声音。救命啊,失火了!
似是哲凉的呼叫!偌瓷来不及顾虑,匆匆下床。点燃摇曳着红舌的蜡烛,穿过曲折回廊,蓊郁花木。寻着声响,直奔出事地点。
天啦,居然是错蓝的房间。熊熊大火,似若干条发疯的火龙交饶着错蓝的闺房,火光惨烈
直窜云霄。
场面混乱,已是人影模糊。
错蓝早已被救了出来,倒在哲凉的怀里,周身不停的瑟瑟发抖。显然是受了惊吓,面色极为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家丁纷纷出动,提水泼洒。整整三个时辰,忙到鱼肚翻白,大火才全部熄灭。但奇怪的是,许偌瓷问了所有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火是因何而起。都只说,是听了哲凉大夫的呼叫,才从四周陆续赶来。
可是,哲凉的房与错蓝的房相隔甚远,他是怎么第一知道错蓝的房间着火的呢?莫非,晚饭过后,他俩一直在一起?
许偌瓷越想,心越烦闷。一拳揍在木头上,木屑飞溅,拳头有血,曲折,流至心里。
哲凉冷冷而笑。许偌瓷猜得没错。错蓝的房间如何失火,确实,只有哲凉自己知道。
六、
哲凉自小好女儿装扮。兰花折指,低眉顺眼。久了,便比一般男儿多份阴柔之美,少份阳刚之气。如女子般,经常对小虫蚂蚁产生爱怜,让书院的同僚看得轻贱。只有许偌瓷,视他为友,护他呵他,一起读最爱的牡丹亭,一起上课下课,同食同寐。哲凉生了恻隐,渐渐化为懵懂之情,梦里,时常出现他伟岸身影。偶有假借排练牡丹亭之戏时故意试探,不想许偌瓷从未察觉,暗伤之余,哲凉决定以秋试为期,渐渐淡忘,重过崭新明媚之春。
世上之事,流水轮回万般无奈。巧又因了错蓝再次遇到,哲凉心里澎湃。再见许偌瓷刹那,才真正明白,命里有些东西,注定一眼笃定,此生此世都无法,再挪移半步。许偌瓷对错蓝越发的恩爱,如针扎在心。错蓝对自己的暧昧眼神,更让自己揪心。他恨,秦错蓝,你怎么可以,如此背叛一个深爱你的男人。他恨,许偌瓷的爱,自己得不到半分。
昨晚为错蓝把脉谈心至酉时,打发走了丫鬟,喂了碗汤药后才告辞别去。过后不久,再饶到后院,点燃了仓库里的布料,火势借着西风,迅速绵延开来
殷殷大火,让秦家损失惨重。
不但烧光了仓库里正要押运的货物,也烧毁了错蓝的所有嫁妆,让错蓝的病情在一夜之间越发的严重。甚至,已经开始神志错乱不清。无法再开口,说半句正常之话。只紧紧抓住许箬瓷的臂膀,水汪汪的望着他,似乎经历了怎样的恐惧的劫难,又惊恐又茫然。许偌瓷彻底慌了,已忘了要如何责怪与辛酸,泪,翻滚而出。愤愤而去,该死的哲凉,到底,给错蓝喝了什么,让她憔悴得如此不堪与苍老。
轰然一脚,许偌瓷踢开哲凉的房门。
竟空空如也,只剩灯火熄灭后,青烟鬼魅袅绕。
怎么能轻易放过你!许偌瓷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你,告你纵火伤人之罪。以解心头之恨。
快马加鞭追到京城。
四处打听,许偌瓷瘫坐在路边。
哲凉一家,那年秋试后,为逃脱瘟疫。回往家乡的途中,被人杀害。无一,生还。
一本,已被烧得破难不堪的牡丹亭不知从合处,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