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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春到,又绿三江。
因为长久生病,不识春秋的忆朱已倦怠了整整三个春季。近日气色红润了不少,忽而想出去走走。作日与丫鬟小碎从乡下旧宅出发,行一天一夜的蓝湖水路,去芙蓉镇的秦家看望成亲不久的表姐堇颜。为避闲言,忆朱与小碎皆是男儿装扮。草长莺飞之季,蓝湖处处都是游山玩水的结伴伊人,与春色镶嵌,娇羞昂然。从未出过远门的小碎雀跃不已。欣喜的伸出芊芊玉指,忙不迭的指墨山秀水给忆朱看。直叫公子公子,好美好美啊。
忆朱默笑,千山万水尽无颜色。只稳坐前舱,脸显忧愁。
眼下碧波暖涛再行二十余里,便至芙蓉镇。虽晃眼弹指间华年易过,那里却依然住着她想念三年之人。闭眼依着栅栏,独自暗伤。“忆朱,此生我非你不娶”三年前的誓言每夜铮铮入目,搅她日夜不得安宁。如今风一吹,齐刷刷涌上眼角,花瓣滴落。
公子,你怎么啦?
忆朱回头,握住小碎的手,摇头微笑着说眼里进了风沙。心中微叹,只道是往事云烟,痕尾残留,渗眼渗心罢。
转眼行船靠岸,已近黄昏。
远远的,一眼就看到子珏。轰闹的人群中,还是忠爱白衣长衫,玉树飘逸。身边是娇柔的堇颜,他挽着她的臂,她帮他整理衣襟。两人不时对视而笑,恩爱满溢。小碎眼尖,一溜烟跳上前去,大叫“大小姐。”表姐显然没想到她俩会乔装而来,笑里都是惊喜。小碎向他们乍呼呼的说些什么,然后又努力的向忆朱招手。
忆朱的心却早已在子珏栀子般清净的笑容里淡淡欢跳。努力稳住心绪,穿过人群,移上前去。表姐忙拉过子珏的手说要给她引见。子珏便又傻傻的笑了。躬起身来,微微的作了个辑,忆朱忙还礼,心又纠起来,脚跟不稳,差点跌倒。
表姐一旁催促,都是自家人,哪要那么多礼节。快快上轿吧。家中已备晚宴。
轿中微微颠簸,旁表姐紧紧握住忆朱的手,呵护备至。忆朱脸上开起花朵。与堇颜会心一笑。
心下却越发安黯然。
记子珏,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许忆朱?
二
房内稍做休息,晚饭已准备妥当。表姐差人来唤。忆朱从包袱里抖开一条淡紫唇色,桃花见底,鸳鸯比翼,烫金花边的宋锦罗裙袅袅穿上。描新柳峨眉,点粉红朱唇。头梳一个绣利弯月髻,斜插一支翡翠银珠簪,衬得藕色肌肤更加瓷白媚嫩。席上忆朱碧目婉转,流盼嫣然。摇曳起身,向表姐和子珏敬新婚之酒。表姐竟都看得呆了,口里直念,三年不见,妹妹越发招人怜爱。也应叫舅父大人早早给你找个好人家了。忆朱掩嘴绵笑,双颊羞红。眼角却瞥向子珏。不知他可有印象,三年前他们头次在醉月亭相见,忆朱便是此身打扮。
子珏目光显然有点恍惚,手中的菜晾了至冷。好象眼前之影哪里见过,却真是想不起来,头又开始微微疼痛。想再努力想一想,竟汗涔涔,头痛欲裂。眉头的纠结,幻化成一条深黑不清的记忆,扑进忆朱的心底。表姐见势,忙唤来丫鬟,忙搀扶子珏离席。忆朱也慌了,手足无措,暗暗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心急。
但怎能不心急。忆朱的右手臂上,有一处用硫磺,香坛灰,朱砂均匀搅拌后点上的殷红缎线。那线条正随窗外银月盈缺而缓缓不见。待十日,第二个月圆之后,它便会彻底殆尽,毫无生还希望。
三
子珏的病,忆朱再明白不过。
那年正腊月十二,清灵妙俏的堇颜被当地的恶霸看上,要强抢为妻。表姐逃了出来,贞烈投湖,却遇到正巧路过的子珏救她一命。后来两人互生情愫远涉蓝湖,双双栖息落芙蓉镇,白发为盟。
从小碎口里偶然得知子珏弃她而去,已是在醉月亭里苦苦等待他赴约的七日以后。一对恩爱恋人本早相约年过之后结成连理,却料半途突然变卦。心如死灰的忆朱先前并不清楚子珏是因患了失忆症而辜负自己,锁自己在房里,哭得肝肠寸断。后来事情慢慢水落石出,她才逼迫自己渐渐淡忘。三年来,受了重创的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少有出门。父亲年事已高,家中又只一长女。为了许家有后,父亲前些日子已应了一门亲事。忆朱苦守三年无望,也是默许。却死活非要挣扎着,见上子珏一面才肯上花轿。以嫁得明媚些,了了此生夙愿。
哪知子珏竟真的是一点都记不起自己了。思他想他念他守他三年,只求他能正眼看我一眼,我便知足。哪料他常年病体恍惚,浑然不晓。
依着窗灵,夜凉如水,忆朱绵息潺潺,哀声涓涓。
表姐却悄然进屋。一声妹子,声小。气足,凝重。叫得忆朱心情忐忑。莫非她察觉出我的不妥?忆朱猜疑,睫垂了下来。暗下抚摩臂上的缎线。应该不会,我已扑三层荷花粉妆黛月眉,着藕色凝肤窄步罗裙,举手拭足皆与三前年别无二般,还配有丫鬟小碎紧随身后,她理应不会看出破绽。
忆朱甜甜的应了声姐姐。姐妹两人对坐凤凰八仙桌前,各自揣测,良久无语。
四
忆朱饭桌前的幽幽眉目,怎能瞒过堇颜的灵巧。
子珏与忆朱的往事,并非难打听之事。虽说子珏记忆消逝,但与他相守三年,无一晚他不疾呼许忆朱的姓名直至满头虚汗惊醒夜深。堇颜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生怕他真的能记些什么起来。
女人都是自私的,特别吝惜于爱情。
三年光阴荏苒,除了夜晚偶尔的梦魇让堇颜心有余悸。平时里的子珏性格温婉细腻,待人体贴尘微,是难得的好丈夫。能在危难之极让自己遇到他,并与他私守一生也全是上天的恩泽。所以堇颜做梦也没想到忆朱会寻到此,更没想到忆朱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唤醒子珏的记忆。方才饭桌前的一幕已经让她心乱如麻,她想说服忆朱离去,却又碍姐妹情面。
坐在那里,红烛摇曳映两人摇摆心绪,眼神交战展红颜硝烟情迷。
姐姐,姐夫好些了吗?
还是忆朱先开口。
妹妹不必担心,我已叫丫鬟服他喝下汤药,现在应该睡着了。
姐夫他,得的是什么病?忆朱小心翼翼试探。
伤寒过度,多休息几日就好了。堇颜泯了口茶,有意叉开话题,妹妹日夜奔波,理应早些歇息才是。
是。忆朱小声回答。心下长虚一口气,看样子,她并未发现什么
怎么不见小碎?堇颜左顾右看,随口问了句。
哦,她已睡下了。忆朱陡然心虚,答得含糊。
我记得她是许府里的夜猫子呢,不到一更绝对睡不着,怎么今日不到月半便入寐了?
旅途劳累吧。忆朱讪笑。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每一次欲言又止,堇颜终还是把要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起身告了辞,悻悻离去。
忆朱关好门窗,掠开床帘。苦笑无言:那里只安然躺着一支光洁枣红漆木长棍,从头到尾,都并无丫鬟小碎
五
一觉醒来,子珏显然是精神了些。东方刚升起鱼肚白,他便拿了书卷,披上青衣,站槐花树下诵读诗词。他声音绵软,磁性非凡。一篇卫风被他读得婉转曲折,余音绕梁。忆朱一夜未眠,闻声探出头来。只见子珏双手环背,来回悠闲踱步。头上的槐花开得正艳,偶有花瓣悠然飘落至他脚边,他细心捡起一片夹入书中,样子是万分疼惜。忆朱望得出神,忆起当年子珏初次教自己识字的景况,不竟泪落千行。越望越伤,越伤越望,叫人心更生依恋,目光恍惚,久久不能移开。
忆朱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奇怪,清晨诵书,这分明还是三年前的老习惯啊。习惯没忘,但却为何偏偏记不得我?那日在码头接我们时,他显然是记得小碎的还与她打招呼,为何对我却没有丝毫印象?
忆朱越发疑惑,想弄个明白。
作日傍晚与小碎在后花园里吹风散步时,无意听府里的丫鬟说起,堇颜每晚戌时都要到佛堂颂慈悲经半个时辰,然后亲自帮子珏熬好汤药才会回房歇息。
忆朱记上心来,轻拂开口纺纱玲珑袖,手臂上越来越淡的缎线时刻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想尽办法在下个月圆之夜前让子珏记起我。不然,长明灯一熄,真的忆朱就要灰飞湮灭了,转世再也不可能与子珏相识相遇。
六
原来,此行而来的并非真的小碎和忆朱。忆朱早在一个月前,因不肯上花轿而在家悬梁自尽昏迷不醒。她口口声声叫着子珏。也许能见一面思念三年的子珏,还能燃起她生命的最后希冀。于是父亲找来道术高明的道士,化一支上等枣木为丫鬟小碎,许她三魂出壳,相伴游历千里去寻子珏的踪迹。只要子珏记忆苏醒,真心唤一声她的名字。她便能逃脱厄运,生还有望了。
忆朱吩咐小碎在门口把风,回房套上亮褐色玉篓,子珏最喜色的栀子清秀花鞋,披下如瀑长发来挡住自己的脸,行色匆匆,直奔子珏书房。
不料书房的门并未关紧,轻轻一推,便开了。
忆朱与子珏皆有些意外。子珏从书桌旁款款起身,走了过来。脚步挪移,稍许的疑惑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忆朱小姐,有什么事吗?
忆朱心里一动。他的笑,依旧轻柔灿烂。须不知,点点都是铁锤,狠狠的砸进忆朱的心脏。忆朱取了斗篷,深深的望着他,细致打量。边缓缓摇头,想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口里边呢语喃喃,子珏,我是忆朱啊,许忆朱啊。你当真一点都记不得我?
这动作叫子珏始料未及。他对“忆朱”的名字似乎毫无感情,甚至还有些厌倦。脸色忽的就沉了下来,身体直往后退。忆朱小姐,时辰不早,快,快些回房吧。
忆朱的头越发摇得似拨浪,身体里像开了炸开了花一样开始微微震痛。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他若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乌云遮住圆月,自己也会化成烟尘,飞散云外。
忆朱额头已汗滴涔涔,看窗外的月渐盈满,眼前却还是分不清青红皂白木纳书生一个,心急如焚。忆朱哪甘心就此两隔阴阳,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阴差阳错无法相认。她双腮梨泪纵横。虽自感身体渐渐发生变化,却还是忍着愈加强烈的疼痛,扑向子珏。多么想能切切实实的抱抱这个世界上,最让她牵挂之人。
子珏也被她的举动吓得瘫坐在那里。他的脸惨白无色,全身瑟瑟发抖。他简直无法相信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之人怎么顷刻间就能幻成轻烟夺窗而去
七
隔日,丫鬟端洗脸水到忆朱房里,左右不见人影,掀开床帘,那里依旧,躺着一支上等枣木。
堇颜手拈佛珠惊诧不已,清扫房间红包打点,吩咐下人不可声张。转身回房,莲步悠悠,嘴角含笑。端着一碗素有“一口喝下肚,最爱却消除”的汤药,微提裙琚,幸福挪近,子珏书房。